生别离 Side 20

2006-11-14 23:37 | 莫殇的幻觉

Side Twenty

我接到母亲电话,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慌张,带着哭腔。父亲在上海出车祸了?

“为什么找到你?”几年来第一次知道他的消息,竟然是因为车祸。我握着电话,忽觉得啼笑皆非。“他手机里存着我的电话,显示的是‘家’,”母亲哽咽着说:“禾儿,他再不对,你也应该去看他。”

“我去——我去就是了。”我忽然觉得很疲倦。但心里不是不担心。

“马上就去,禾儿,答应妈妈,马上就去。”

“我答应你,一见到他就给你打电话。妈,不会有事的,别急。”

上了飞机,之前没功夫想的却都来了眼前。“他手机里存着我的电话,显示的是‘家’。”想到母亲这句话,忍不住冷哼了一声。有一些嘲讽。思维又忽然滞住:我嘲讽什么?因为恨么?可我恨他做什么呢。关于他的记忆早已经微茫了。他没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如果不闻不问不算得错的话。唯一记恨过的,是他在母亲与他离婚八个月的时候就有了个儿子。但那是我十一岁的事了。

我本没有心思恨他。早已经说过,他于我如同陌路人,爱恨一并稀薄了。想不起来了。可是为什么,知道他出了意外,我还会担心,烦躁不安,以致冷笑起来。我琢磨不清自己,心慌意乱,转眼两小时过去,飞机降落。

到浦东机场的时候已经午夜,还有几天就是春节了,街上一派热闹。我伸手拦出租车,去新华医院。

医生说他刚刚睡过去,只是皮下溢血,轻度脑震荡,休息一个星期就好。我忽然松了口气。方知道自己有多么紧张。给母亲打电话,告诉她父亲的伤势不重,要她放心。母亲还爱他,我知道。可我不愿意爱他。这个男人,终于与记忆中那个模糊的影子重合起来,却依旧陌生。他老了,皱纹深深刻在皮肤上,两鬓已有些斑白。我从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即使此刻,病房灯光幽暗,他呼吸平稳,安然地睡着。眼皮轻微跳动。他会在梦中看见谁呢。我从来都不知道他是不是还记得我。好几年了,没有一个电话。我不知道他在哪些地方辗转过,不知道他的生意做得怎么样。我的呼吸浊重起来。

到医院附近取了钱交了医药费,然后随便找了个小店吃东西。却没有胃口。我忽然觉得非常疲倦。点了烟,摆弄着打火机,看着屋外冷清的街,偶尔有车驶过,或者三三两两打扮精致的人说笑着走过。心里一片空寂,仿佛纷飞了大雪,渺无人烟,但虎虎风声掠过耳边,皮肤被风刮得生疼。从眉骨又蔓出了隐隐阵痛。鼻腔呵出白茫的气。手指冻得僵硬,握紧,松开,握紧,松开,它们依旧像两具小小的干尸。

回到医院,一阵怅惘。父亲只是那样躺着,但分明有一种疏离。空气像凝滞住。我伸出手想要抚摸他的脸庞,最终无力地握了一把空气。我宁愿他只是那样睡着。若他醒来,我应该跟他说些什么?胸中一腔凉气儿四处蹿着,使我不安,使我寂寞。是的,见到他我觉得寂寞。我体内流着这个男人的血液,但所有本能的爱都敌不过这些年的时间和距离。

医院里很寂静,偶尔门外有人推着装满了医疗用具的小车经过,有医生护士的脚步声,夜里守着亲人的人低低的说话声。心里对于父亲的感情逐渐清晰起来。不仅仅是爱,不仅仅是恨,不仅仅是陌生。是一种我不愿意承认的,被离弃的感觉。就像我意欲拥抱他,扑到他怀里撒娇,希望他给我一个宠爱纵容的微笑。然而他只是转身离去。毫不犹豫。

是他背叛了我原本不需缘由的感情。是他放弃了我的信赖和依恋。幼时,对他那种自我催眠的淡忘,原来全是因为不甘。我那时并不明白为何我的父亲不像其他父亲。为什么他能够轻易舍去我。为什么他可以全然没有责任。我很小的时候他就经常不在身边,后来是母亲与他离婚,但那不过是气他不顾家。母亲带着我,与他分居两年,他从来没有做过努力,到后来,竟然催着母亲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八个月后,传来他有了儿子的消息。

我未曾哭闹过。未曾觉得他给我带来伤害。只是迅速将他遗忘,迅速习惯了与母亲两个人的生活。自己并不知晓潜意识里的失望。随着年龄渐长,不再想起他。只是敦促已独身十多年的母亲快快给我一个机会做她的伴娘。我原是不愿深思这个男人在我生命中的意义与价值。

此刻,我坐在他身边,陡然明白了自己的感情。我是因着对他的爱,生出了怨恨,从而迫使自己遗忘他抗拒他。以致今日,我们之间只余下一室的饱含了不甘与无奈的冰冷尘埃。我有许多年,觉得自己带着原罪。原来不过是因为他对我的背离,使我清楚,这世上没有任何感情生来是属于自己的。我这样想着,周身发寒,险些落下泪来。

齐彻已有两个月全无消息。但是我怎样对他说明我冷漠与不信的根源。我的漫不经心只是我在掩饰心中不安。我心里充满不信,充满关于毁灭的意象。因为我没有得到过真正不需回报的爱。这些病态的感情令我觉得羞耻。我怎样对他说。那日我不过是透露了些许脆弱,但他已经消失。心中委屈,但失去言语。我沉默地站在病房的窗前抽烟,冷风吹得瑟缩。眼泪又已经隐去了,如同这么多年一样。

我趴在床边,觉得困顿。竟就这样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