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花火

2004-04-28 14:36 | 死跑龙套的

庭院里枫树的叶子已经散发出淡淡的红意,然而风却依然是温热的。
“真讨厌呐,”先生把手从袖管中抽出驱赶了下或许是想象中的蚊虫,“现在光脚踩在地面上脚板还会出汗啊。”
江城有点诚惶诚恐的看着似乎变得和棋盘前一样不可琢磨的老人。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先生的语气中真切地有种孩童般的窘迫,“是说要我和某个人下棋吗?”
“是不是太勉强,我真是太失礼了!”江城把头低低地垂在胸前,似乎是请罪,但也不能否认也有请求的成分吧。
“不...不勉强。”先生此时仿佛才从恍惚的状况下回到了现实中,“那个人是...?”
“冰心雨蝶。”
“哦。是网络上的名字吗,听起来像是女孩哩。”
“是个女孩子,而且最多只能活半年。”
先生把目光转移到远方,“这么说我要是不答应你的要求就太没人性了...是这样吗?”
“不!完全不是这个意思...”
“她的水平如何呢?”先生打断了江城正在竭力寻找解释言辞的思路,淡淡的问。
“大概有业余三段左右的实力。”
先生好象一下子又回到了冥想的状态中:“那么...让五子...应该会有个好胜负吧...”
看着先生走进房间摇摇晃晃的背影,江城宛如得到大解脱般的松了口气。

有人问冰心雨蝶为什么喜欢围棋。
“因为我的世界里只有黑白。”
那人哈哈的笑起来,“只有围棋吗?”
“不是啊,因为我是全色盲,所以对我而言黑白的围棋才是最真切的东西。”
“...实在是对不起!”
“呵呵,为什么说对不起?我不是好好的和大家一样的生活着吗?”
在她那个圈子里,她是棋力最高也最受大家呵护的精灵。
冰心雨蝶,是个美丽又脆弱的名字,所以没有人嫉妒她受到的呵护。
可是为什么苍天连她继续生存的权力也要剥夺呢?每当想到这个问题江城的心就开始刺痛,仿佛棉里的针,不,也许是心里的针啊。

“你是喜欢上这个姑娘了吧。”我曾冷不防的问江城。
“哎?大家都喜欢她啊。”
“都像你一样喜欢她?”
“是啊。”他有点不安的扭动了下身体,接着又确认了句“是的。”
“混蛋。”
“啊?”
对着江城惊诧得苍白的脸,我又说了声,“混蛋。”

先生还是遵循习惯,午饭后就坐到台阶上晒太阳。
“我这是要把体内的阴气逼出来,好多活几年。”他曾经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对我这样说过,“以前总是在屋子里下棋,阴气也比常人多很多不是吗?”
可是今天他的表情似乎有点不寻常,可以看出有种期待。
我自言自语似的说:“他们明早就会到。”
“啊。”先生漫不经心的应了声,随后陷入长久的沉默。
这次静坐的时间比平时延长了一个半小时,知道树的影子拖曳到他的身上时先生才依依不舍的站起身来。他走上台阶,却又回过头来看了眼刚才坐过的地方。
“如果被影子遮挡了阳光,换个地方就可以了,但是如果时候到了,那么任凭谁也是没有办法的啊。”长时间没有说话,先生的嗓音有点嘶哑。
“先生是说那女孩子吗?”
“我说的是任凭谁啊...谁都一样。人不都是要死的吗?”
“先生死了我是不会难过的。”
听了这话,老人对着我温和的微笑起来。
“为了承接远古的过去和遥远的未来,所以现在,有我存在...说的多好啊。”
“!...先生也看那书吗?”
“...我想睡觉了呐,好困好困...”

“怎么看你也不像个要死的人啊。”先生见到冰心雨蝶开口就这样说。
江城在一边急得好象快要哭了出来。
“医生也都是这么说的,不过确实好象最多只能活半年了,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清秀的小姑娘明快的指了指前胸的几个部位,“癌细胞都在无法制止的扩散呢。”
“那么你看我像不像个要死的人呢?”先生微笑着问。
“...这个很难讲。”小姑娘歪着头说。
“所以你比我幸运啊,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
“希望能下完这盘棋。”
“你很执着哩...不过下棋的人纵然死在棋盘前也是理所应当的,打起精神来吧!”

“哎?分先!”江城抓住我的胳膊,“这是怎么回事?”
“好象是先生提出来的。”我透过门缝看了眼坐在棋盘前凝神静气尚未落子的两人,小声解释道,“先生的意思是这样可以能够让她体会到自己和名人之间到底有多大的差距。
“先生要全力以赴?!”
“你刚才没注意到先生的眼睛吗?说真的,他那种锐利如剃刀的目光自从引退后我就再也没看到了。”
“这说明...”
“这说明先生已经把她当做是和自己同级别的棋手,会下出性命相见的棋啊。”
“你这家伙!”江城突然的暴怒把我吓了一跳,“你怎么不和先生解释,怎么可以这样下,要知道她可是只有...”
我重重的耳光把江城打得瘫坐在地上。
“我这才发现,最可怜的人原来是你。”
“什么?”他任由嘴角的鲜血流下,呆呆地看着我。
“什么才是对对手最大的尊重?是全力斩杀!”我冷冷地说,“你以为你一相情愿自以为是的做出对她这样的安排她会高兴吗?...白痴。”
“你...”
“别人的命运由他们自己去决定,这盘棋...就是应该这样下。”说到这里,我听到了清脆的落子声。

午饭时间好象很快就到了,对局的双方意犹未尽的来到饭桌前。
“虽说吃的太多会影响大脑供血,很容易犯困,但是你还是要多吃点。”先生的殷勤里有着像他这种岁数老人特有的慈祥,“我们可以小睡一下再继续。”
冰心雨蝶讶异的看着老人:“您在棋盘前后完全像是两个人呐。”
先生爽朗的笑着反问:“下棋的不都是这样吗。”
“可是不会觉得矛盾吗?”
“觉得矛盾...我们本来不都是矛盾的动物吗?”
苍白的阳光把先生的胡须衬映的更加稀疏。
这就是那个一心想要掌握命运却又被命运再三捉弄的人吗?

下午棋局进行的依然缓慢,夕阳斜斜的照到棋盘时上边也不过进行到第五十八手。
“今天就到这里吗?”先生看我走进来时便轻声问。
“如果可以的话。”
“...我想接着下。”小姑娘细声细气的说。
“那就继续吧。”先生重新又俯身把目光投在犬牙交错的黑白子上。

“形势怎么样?”江城一下午都垂头丧气的坐在鲤鱼池前,听到我的脚步声他转过头来热切的问。
“现在还不好说,”我把手中的细粮投进池中,马上便有小小的骚动伴随着不大不小的水花。
“...话虽这样说,可是肯定还是要输的...”
“你不也是肯定要死的吗?”
“...我发现我真的是很喜欢她了,是爱吧!”
“如果那样的话,倒是值得原谅的。”我拍了拍他的肩头。

天黑后风逐渐大了起来。
“注定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吗?”这是先生在晚餐桌上说的惟一一句话。

由于黑一百零三手的不当,结果遭到了先生白棋一百零四以下狂风骤雨般的攻
击。
“少拆一路就好了,业余棋手最大的差距就是在这些看似平平无奇的地方的嗅觉啊。”
“今晚会结束吗?”江城紧张的问。
“难说...先生是采用了最凶悍也最复杂的下法,如果换做以往我当然不担心,但是现在先生很长时间没有绷的这么紧喽。”
“这么说都还有机会?”
“只要棋局没结束,总是会有机会的。”

先生的话到底是应验了,白棋在下到第一百七十二手时已是深夜,先生或许是因为过于疲惫,竟然出现了低级而严重的误算,当黑打吃白三子棋筋时没有接上而是脱先它投,小姑娘轻轻的“哎?”了声后毫不犹豫的提子。这样不但黑棋奄奄一息的大龙起死回生,白棋大块反倒岌岌可危起来,称得上是沧海桑田般的巨变。
瞬间先生的脸色血红,然后又惊人的苍白。更令人意外的是鼻血一下子流了出来,先生低低的呻吟了声后用手扶住额头,用很奇怪的姿势努力使自己不致倒下。
宅第里顿时乱做一团,分乱的脚步声此起彼伏,窗被推开,冷风飕飕的吹了进来。有人想扶先生躺下,但被他坚决的拒绝了。
“对不起,打扰你了。”先生用微弱的声音对吃惊的姑娘说,“让我休息半个小时再继续可以吗?”
“那个...”姑娘本想说,“今天先结束吧”可是遇见先生那坚定的眼神时只有无声的点了点头。
先生躺在里间冷敷,她和江城还有我坐在庭院里的长凳上。
“搞成这个样子,我实在...”江城咬着嘴唇说。
“没准还是好事呢。”我看着对面山上灯塔忽明忽灭的灯光,“先生好久没这么认真了,这样接下来应该会更激烈吧。”
“如果我是职业的话先生会就此投了吗?”姑娘的眼睛依然清澈。
“不会,否则名人就不是名人了。”
“是这样啊...”她轻轻地吐了口气。

半小时后,对局继续。
此时已过午夜,先生落座后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就下出了鬼手。
“非如此不足以争胜负啊。”
白一百八十六以下几乎是一气呵成。
“又有人要说‘不愧是名人’了吧。”
“但是对手只是业余的啊。”
“...所以你才成不了名人。”

棋局进入大官子阶段来得出乎意料的快。
“先生该定型的都先手定型,准备在官子阶段收复失地了吧。”
“应该是这样...”江城忧心忡忡的说,“这样对她可就不妙了。”
姑娘也明白两人的官子是相差最悬殊的一项,所以每步也是慎之又慎。
白二百三十八手尖断等黑棋补后,二百四十、四十二先手扳粘。
“已经是小官子了。”
“她的形势怎么样?”
“...形势不妙。”

官子阶段先生追回近四十目,盘面已经极度细微。
“半目胜负?”
“很有可能啊。”
“只是...”
“什么?”
“这个地方先生下的有点奇怪啊,先冲再粘不是会便宜一目吗?”
“...难道先生要的就是半目胜负?”

先生吃力地举起已沉重得快要不听指挥的胳膊,粘上了最后一个单片劫。
“是半目吗?”
“唔...是半目。”
“先生果然太厉害了,这样还能追的回来,半目输给先生我也很高兴啊!”姑娘虽然有点憔悴,但依然两眼放光的说。
“输了?未必...”先生抬起红肿的眼睑。
“嗳?”
“对了,我们没有约定规则哩,要是照韩国规则和应氏规则是我赢,日本规则和中国规则就是你赢了。”先生笑得既狡黠又温柔。“无胜负好吗?”
姑娘的泪水夺眶而出。

“江城对我说你最喜欢看花火,但是会因为只能看到两种颜色而遗憾。”
“有一点吧。”
“有两种颜色也不错啊,不会孤单了不是吗?”
“... ...”
“就箱下棋的人永远也不会孤单一样,因为围棋是两个人下的不是吗?”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虽然我们都是死之将至的人,但是没必要垂头丧气。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是能分清黑和白的人啊。”
“黑白...”
“花火的爆发造就了颜色,人的爆发造就了生命和死亡,这一切,都是有价值的。为了别人,更为了自己。”
“是!”姑娘大声的应道,明媚的笑容很久以后才湮灭在间杂着呱呱鸦叫的林间道路的转弯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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