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海记》六/完结
2003-02-07 22:47 | mary_c_z
白烟一捧捧，却不是香，是将尽的篝火。
恍然如梦，江雪柔同伍婉云，慕容端阳离了掌门闭关石洞，泅游到西湖东岸。湿漉漉，茫茫然，她由着她们拉着自己，仿佛出了杭州城，过了乱葬岗，上了官道，又进了树林。日头升起，又落下，一程程，怎么又在逃亡？
从前的逃亡，她还有一丝盼：终有一天能回去薛少白的身边，但现在的逃亡，真是亡命天涯，她已回不去，更痛心，逼她到这一步的，竟然就是薛少白。
她是他的影子啊，影子脱离了本身，能活下去么？这样的苟延残喘，还能继续多久？
继续多久？
伍婉云的一只手轻轻搭在她肩上：“师妹，我知道你的心事。”
“其实，咱们是很像的人，都指望着依靠有个好男人，太太平平过一辈子……”她幽幽道，“可是，偏偏咱们的命又都不好，没摊上好丈夫……”
江雪柔感觉眼睛刺痛，泪水就要滚下来。
“我从前就想，那真是命不好，我认了，女人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可是，你还记得那天在碧海潮，端阳她带了我出走么？”伍婉云微微笑着，道，“端阳她什么都不怕，她说，怎么能就这样苦了自己？只要我从慕容走出去，就和那个家永远脱了关系，只要自己养活自己，要委屈地跟着一个男人做什么……她开始是强拉了我出来的，她指着街上的野狗给我看，说：‘一个畜生，也要活得自在，何况是人？’我才想，原来，原来我活得连一个畜生都不如！我也有手有脚，我也能做活计，能打天下，我为什么要被慕容端文踩着？”
江雪柔有些吃惊地看着她，但是她却看着一边熟睡的慕容端阳。
“我就决定了，我要走出去。”伍婉云说得有些激动，“所以……其实你不晓得，慕容端文死的那天，不光是丫鬟投了井，其实，其实是我责问他，我说我要离开他。他就骂我，和我吵了起来，他说我离了他是万不能活的。我……我就杀了他！”
“我算是一念之差也好，怎么也好……”伍婉云拿跟树枝添进篝火中，“但是我不后悔。我虽然被天下追杀，可现在，我觉得我自己是个人，不是他妈的慕容端文的老婆！”
听着一向温柔的她，猛然骂出一句粗话，江雪柔禁不住一笑。
伍婉云也笑了：“没想到吧？其实我真喜欢现在的自己。”
江雪柔呆呆的看着她，良久，才发现自己一直是屏着一口气的，这才幽幽一叹，道：“唉……你说的没错，我原来骨子里，还是想着依靠一个男人……从前别人要这样说我，我还不承认，我总以为，自己该是像端阳妹妹一样的，天不怕，地不怕，是个女侠客……可是，自从出了事，我才发现，我离了少白，就……就……我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万没有想到会是他呀……我真是，真是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什么怎么办！”慕容端阳一骨碌坐了起来，“咱们姐妹三个，以后就一起行走江湖，我不是说了吗？要把那些个仗势欺人的门派统统一脚一个踢翻了，再把那些狗屁不通的大侠们一个一个拎起来丢到海里去喂鱼！”
江雪柔苦笑了一下，道：“行走江湖？咱们这是不容于江湖，在逃命呀——这两天，外面不是又有了风声，说咱们杀了西子门掌门……咱们如今，真是走投无路，只求那些人能放过咱们……”
“走投无路？才没有！”慕容端阳腾地跳了起来，“谁说咱们走投无路了？咱们就是一直逃，他们才觉得咱们好欺负，才一直变着方儿的整咱们。咱们就不再逃了，谁惹咱们，咱们就给他来个迎头痛击！”
伍婉云怔了怔，也站起身来，握着慕容端阳的手道：“妹妹，你说得没错，就叫那些伪君子见识见识，咱们虽然是女人，也一样不是好欺负的！”
江雪柔的心跳得厉害，她觉得这心跳声，咚咚咚，仿佛马蹄声，这样疾，这样利索，而她自己，就在马背上颠簸，迎向天边渐渐升起的太阳，一半陷在薛夫人的深渊里，另一半，照着江女侠的世界——这是她走的路，早已走上来了！曾经是叶公好龙的向往，曾经误打误撞的迷茫，后来又是风霜刀剑的逼迫……现在是什么？也不算是她自己选的，但是，回不了头了！
她也倏地站了起来，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用说了。
慕容端阳呵呵一笑，一掌拍在她的肩膀上：“好啊！咱们也是豁出去了！婉云姐姐，你不是老早就想去海边么？咱们这就去吧，地图我都背得滚瓜烂熟了！要是那帮乌龟儿子王八蛋敢找咱们的麻烦，咱们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伍婉云一笑道：“好！”一脚把篝火的灰烬踢散，左手拉了江雪柔，右手挽了慕容端阳，直向树林外去了。
武林中在追杀三个十恶不赦不女人，都知道，她们的方向大约就是朝着海边，每过一处，必有一二武林中人死于非命——死于断情剑下；江湖上多了三个率性而行的剑客，看样子，她们的目的地也是海边，但是纵酒而歌，挟剑而舞，出没于市井，飞扬于湖山。
“再有三五天，咱们就可以看到海了。”慕容端阳擎着茶碗，一只脚还不老实地踩在条凳上，活象个农夫。若在从前，伍婉云一定会数落她粗鲁，但今时今日，伍婉云只是喝着茶笑，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
三五日，江雪柔望了望荒郊小店外绚丽的春景，三五日，再有三五日，就是三月了。三月！一直不能放下的心思又上心头：三月了，薛少白的一月之期就要到了！她有一丝不安，担忧。她知道薛少白没有放过她们，一直在追踪着她们，不断残杀武林中人以栽赃嫁祸。这样下去，也许迟早会被抓到的吧？她想着。可是她所担心的，难道仅仅是这个？一月之期到了，薛少白身上的毒……唉，逼到这步田地，居然还是放不下他。
“你倒是比我还着急！”伍婉云笑道。
慕容端阳道：“怎么啦！怎么啦！怎么……”她忽然住了口，脸色一变，腾地从条凳上跳了起来：“看什么看？找死？”
江雪柔和伍婉云具是一惊，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正立在她们身手，陌生的，但是明显是冲着她们而来。
“薛夫人，慕容夫人，慕容姑娘。”这人抱拳为礼。
江雪柔和伍婉云已不约而同地摸着了剑站了起来，慕容端阳更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抓住了男人的领子：“你想怎么样？”
那人面无惧色，也不挣扎，低声道：“在下赵长生，人称飞狐狸的就是，有事求三位相助。”
京城名捕赵长生。
三个女人愣了愣，看着赵长生，他居然连刀也没有带，显然不像是来抓人的。她们三个相互望了一眼：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赵长生轻轻拽回了自己的领子，向三个女人一揖，在桌边的空位子上坐下。
慕容端阳跟着一坐，把茶碗在赵长生面前敲了敲，道：“赵捕头，我可跟你说，你现在就一个人，要想抓我们，你趁早别想！”
江雪柔和伍婉云也重新坐下了，按着剑看赵长生的反应。
“赵某自问，没那个能耐抓三位，而且——”他顿了顿，“赵某知道，三位，是冤枉的。”
江雪柔一怔：“赵捕头——”
赵长生抬起一只手来，示意她听自己说下去。“用剑杀人，有很多不同的方式，譬如刺、削、挑、斩、切，等等，即使同一方式，又分不同的招式，所以留下不同的伤口。”他用一根筷子蘸了水在桌子上画着线，“但其实，因为每个人用剑的力道和习惯都不一样，所以即使是用同一把剑，同一个招式，从同一个部位击中对手，只要用剑的不是同一个人，留下的伤口就是不一样的。”
慕容端阳哼了一声道：“这也要你说？”伍婉云按了按她的手，示意她静心听。
赵长生继续道：“江湖上认定三位就是杀害陈文庆和凶手，其根据，是当初赵某验尸看伤的结论，即，全是死在断情剑下。不过，赵某当时有一点疑问，那些伤口，除了陈文庆身上两处伤痕中的一处与众不同外，其他的，绝对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但是，现场有薛夫人的玉坠，和慕容姑娘的弹弓，说明至少二位都是在场的，如果当时，是急于杀人灭口，没道理明明有帮手，却一个人行动，而且，两个人决不能同时用断情剑杀人，伤口中至少应该有些是别的兵器造成的……”
慕容端阳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一把握住赵长生的手道：“赵捕头，你真是……你真是神！终于有人信我了！”
赵长生微微一笑，道：“但是，当时江湖中对三位的谣传已经很多，赵某基于这些谣传，给了自己一个合理的推断：薛夫人先向陈文庆施美人计，借机刺了第一剑，这就夺了断情剑，而慕容姑娘脾气暴烈些，夺过断情剑来补了第二剑，再持剑杀尽客栈中上下人等。”
慕容端阳愣了愣，向两位姐姐吐了吐舌头：这推断倒是十分符合她的个性。
“这个推断当时未免牵强，但后来却意外的证实了——”赵长生又用筷子划着，“薛夫人在血衣派持剑伤人，那伤口虽不是断情剑，但是单看手法，正和陈文庆身上的第一道伤口吻合。而西子门的郁道微掌门遇害，伤口和陈文庆身上的第二道伤口，以及客栈中其余人的伤口相同。所以赵某更加断定，是薛夫人和慕容姑娘交替使用断情剑伤人。”
“说得我昏头昏脑的！”慕容端阳嘟囔，“你就说你是怎么看出咱们是冤枉的吧！”
赵长生道：“赵某说出来了，慕容姑娘可能要生气——赵某晓得，陈文庆武功拙劣，是慕容姑娘的手下败将，客栈中其他的人，也决非慕容姑娘的敌手。但是，西子门掌门郁道微，出手迅捷狠毒，闻名江湖，慕容姑娘即使有心暗算她，恐怕也不能一击而中。”
慕容端阳一下红了脸，有些要恼了，但是又发不起火来，只有静静听下去。
“赵某假设慕容姑娘当时侥幸取胜，可后来沿途不断有武林中的头面人士被害，伤口都和郁掌门身上的一模一样——一次侥幸或许可能，次次侥幸，这其中必定有鬼！”
慕容端阳一听，这是给她洗脱冤屈了，登时忘记方才赵长生批评自己武功寻常，喜道：“赵捕头，果然厉害！佩服！佩服！”
赵长生冲她微微抱了抱拳：“不敢，赵某做的就是这一行，不把凶手绳之以法，赵某不是白吃朝廷俸禄了么？”
“可是赵捕头……”一直默默坐着的伍婉云，这时插话道，“你打算如何把凶手绳之以法？”
赵长生沉默了片刻，举起空茶碗来，由那碗底的倒影打量四周的情形，确定无人注意到这边，才开口道：“凶手是谁，想来三位已都知道了，只是没有他的把柄。赵某原本也绝想不到他就是凶手，因为他表面看来，侠义非常。直到那一天，我们一行人在路上遇到恶霸强抢民女，这凶手出手相救，把恶霸当街斩杀。他用的不是断情剑，但是伤口的力道，着力的方式，那是绝对错不了的。”
“活该！”慕容端阳一拍桌子，“薛少白这伪君子，想要捞个好名声，反而露出了狐狸尾巴！”
赵长生道：“赵某当时，真是吃惊万分，生怕弄错了，反复核查了数遍，知道事情决假不了。”
“好哇，赵捕头！”慕容端阳激动地握着赵长生的手道，“你就把他的丑事都抖出来呀，叫他身败名裂，不得好死！”
“赵某何尝不想？”赵长生道。“可是，剑伤的差别细微，普通人根本就不能分辨，说出来，难以服众。况且，薛少白只要抵死不承认断情剑在他手上，众人也奈何他不得。所以，为今之计，就是要骗得他使用断情剑，而且是当着天下英雄的面使用断情剑，人赃并获，他就无从狡赖了。”
“那么……”伍婉云沉思了片刻，“那么赵捕头，想要我们姐妹帮什么忙？”
“薛少白就等着机会抓住三位，私下里杀了，好拿出断情剑。三位不如将计就计，由慕容夫人和慕容姑娘假装被赵某擒获，实则在外接应，而薛夫人只身上门，骗取断情剑下落。赵某自会带了各大派掌门，在周围窃听，只要薛少白拿出断情剑，大家就并肩齐上，将他擒下。”
赵长生的计策，不可谓不绝妙。慕容端阳当时就拍手赞成，伍婉云犹豫了片刻，也答应了下来，江雪柔，却是到了黑夜降临，自己已经站在了薛少白的屋顶上时，内心还在挣扎不已。
她不知道何处是关押伍婉云和慕容端阳的房间；她不知道赵长生和其他人躲在哪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屋顶上已经站了几时；她只知道，自己要去见薛少白了，为的是害他身败名裂，让他得到应有的报应。可是，她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去面对他，面对那个自己习惯了去服从的人，她这影子的本身。更糟糕的是，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动摇。
她俯视黑黢黢的院子，瞥见客栈的伙计端了个小炉子走过来，进了薛少白的屋子——啊，他还是那样喜欢在晚上吃夜宵么！从前，都是江雪柔新亲手打点的！
江雪柔啊，江雪柔，你在动摇些什么！她狠狠咬了咬自己的嘴唇，记起所有的痛苦。
伙计复又出门来了，关了门，关了一地的灯影。
江雪柔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了，深吸了一口气，一跃下房，又趁着一时之勇，不待自己再度动摇，一鼓作气推开了房门。
她就愣住了——那小炉子上炖着一锅药，散发出浓烈的腥味，而床榻上的薛少白正运功打坐，一别数日，他竟然变得脸色蜡黄，形容枯槁。
江雪柔立时把自己的任务抛到了九霄云外，扑上前去道：“少白，少白你怎么了？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薛少白微微睁开眼睛看了妻子一眼，突然哇地吐出一口鲜血，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我怎么了？你不知道么？我……是那八仙观的毒药，渐渐发作了。”
江雪柔抬手，用袖子给他擦拭着嘴边的血迹，道：“发作了？不是一个月还没到么？”
“哼，钟老头有那么好心，给我一个准一个月才发作的？”薛少白勉强地冷冷一笑，“他们，他们全都巴不得我死，死得越早越好……慕容家已经完了，如果……如果我也……哼，我就是偏偏要撑着……”话没说完，又是一口鲜血喷出。
江雪柔要扶着他躺下，可他挣扎着怎么也不肯，只半靠在床上。
“少白，你这样怎么行？”江雪柔哽咽道，“你是何苦一定要那断情剑？我们原来，原来不是好好的么！”
“你妇道人家，懂什么！”薛少白怒道，“原来算什么？有了断情剑，才是有了整个武林！”
江雪柔从前一听到薛少白讲出诸如“妇道人家没见识”之类的话，就自动住口，可现在，忍不住喊道：“整个武林算什么！少白，你就为了整个武林，把咱们的家也毁了，把我师父也杀了，还有那么多人……你……你现在连自己都……”
薛少白一只虚弱的手，敲击着床沿：“混帐！混帐！你这贱人！我现在这个样子，还不都是被你们三个贱人害的？慕容端阳早乖乖嫁了，我倒是不在乎等着和她家联姻，由我儿子来当这个盟主，偏偏伍婉云这贱人，闹出这种事来！还有……咳咳……你们几个蠢女人，如果不去陈文庆那里瞎搅和，我早找了别人做替死鬼，何必一直追着你们……更可恶的是……你们……我居然到了一个月的期限，还追不上你们几个女人……”
江雪柔觉得他完全是语无伦次的乱发脾气了，想他是病得厉害，忙倒了杯茶，捧到他的面前：“少白，你歇歇吧……你……你放手吧……你这样……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怎么办？”薛少白突然发狠，把江雪柔推倒在地上，自己颤巍巍要下床来，“你还问我怎么办？你早该送上门来，让我杀了你……杀了你，把断情剑拿出来……我的毒也就可以解了……”
江雪柔惊愕地看着丈夫充血的眼睛，死死瞪着，一动不动。
“雪柔，算是我求你……”薛少白扶着床边的矮几站着，“算我求你……你就……你就让我杀了你吧……当了武林盟主，我会一辈子记得你的好的……我的小鸟……算我求你……”
江雪柔总算知道，这个人疯了，真的，完完全全疯了！可笑自己，还一直想着他，想做他的影子！天，难道自己也是疯了不成？
薛少白的手已经触到了矮几上的剑，江雪柔认得那剑，古雅的剑鞘，正是薛少白家传的宝剑。可是，薛少白的手指抓上剑柄，突然发力抽剑，江雪柔这才发现，那便是断情剑，让她现在家破人亡的宝剑。
她愣了愣，这当儿，薛少白已经一剑斩了下来。江雪柔就地一滚，断情剑砍裂了地上的青砖。
薛少白一击不中，第二招依旧是辣手的杀招，挺剑直刺江雪柔的心窝。
江雪柔已经不能再闪，“唰”地抽出腰间的长剑，迎着断情剑的剑锋格了上去。她也晓得，断情剑是无坚不摧的宝剑，这样一格，只徒然葬送自己的武器而已，是以只是虚晃了一下，脚就在地上一蹬，整个人贴着地面向后滑行了数尺，避过这一击。
薛少白的身体晃了晃，勉强维持着平衡，冷冷笑道：“你……你敢躲？你是我老婆……我叫你死，你就得死！”手腕一斜，化刺为削。
见你的鬼！江雪柔心里突然骂了一句。什么夫妻纲常，统统见鬼去吧！
她就地一个打挺，跃了起来，让剑锋从自己脚下划过，然后凌空一翻身，手中长剑向下，在断情剑上一借力，跃到了薛少白的身后。
薛少白虽然身中剧毒，但是就武功修为而言，远在江雪柔之上。之是一弹指，已收剑，挪步，转身，再出剑，剑尖直取江雪柔的面门。
江雪柔偏头一闪，不及，脸颊上火辣辣一疼，更兼耳环被削掉了一只。她知道缠斗下去，决无生路，只是赵长生等人，怎么还不出现？
她还不及细想，那边薛少白已经剑锋一转，又削了上来。她如何敢怠慢，飞身闪到一边，顺手朝起一张凳子丢了过去。只听“咔 ”地一声，凳子断成了两截。
江雪柔只感觉自己冷汗涔涔而下，手中长剑固然由于求生心切舞得密不透风，拆招还招，也是急中生智的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可是，断情剑之威力，实在可观，削铁如泥，吹毛便断，任她丢过去什么花瓶香炉，都只能档得片刻，而薛少白立刻又攻了上来。
她心里暗暗叫苦：赵长生，你真是害死我了！
她是边攻边闪，且战且退。突然觉得背后一痛，已然撞到了墙上，再无退路，而恰在此时，薛少白一剑当头斩下，她哪里还有旁的办法，抬剑一格，只感觉手腕一疼，接着“叮”的一声响，长剑已断为两截。
她心里一凉：罢了，罢了，这下是死定了！
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剑锋迅速斩落的声音紧随其后，江雪柔想着死亡，是多么的可怕，然而她没有闭上眼睛——她看见，薛少白，喷出一口鲜血，手中的断情剑依旧是向自己砍下的，可是他的人，却已经仰天载倒。
“少白……”
薛少白直勾勾地盯着妻子：“你……你……”他已经说不出话来，面部的肌肉痉挛着，表情扭曲，全身也跟着抽搐了起来。他已没有力气再握剑，但手指的每一个关节都因为用力，而“咯咯”作响。
“你……你……”他终于连这个字也说不出来了，眼睛不再看着江雪柔，而是定在断情剑上，定着，不动了。
断情剑。
果然是断情剑！江雪柔把这号令天下的宝剑拾了起来，剑柄上细细的云纹和一个模糊的云字。谁又知道，当初为什么给这剑取了这样一个名字？到如今，它果然，叫人们为了它，不要爱情，不要亲情，不要友情，不要恩情，不惜家破人亡，身败名裂。
断情剑。
江雪柔握着它，茫然的，不喜不忧。
房门“砰”地被撞开了，是赵长生和一众武林人士闯了进来。
江雪柔愣了一下，没有看见伍婉云和慕容端阳。
“江雪柔在那里！”赵长生大喝道，“她杀了薛少侠了！断情剑也在她手上！”
武林人士具的面露凶光。
“江雪柔！”赵长生喝道，“如今人赃并获，你还敢狡赖？”
江雪柔怔了一下，好个人赃并获！但是她已不再惊讶了，是为了断情剑，断情剑！好啊，既然这样，她还怔在这里做什么？慕容端阳不是说了么，谁来招惹她们，就给谁一个迎头痛击！
她一转脸，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坚毅，脚尖在地上一点，同时手中断情剑一挺，人和长剑合为一道闪电，一剑就砍下了赵长生的脑袋。
“这贱人狗急跳墙了！”人群中惊呼道，“大家并肩子上啊，别让她跑了！”
登时寒光晃动，杀气腾腾。
但是江雪柔断情剑在手，一人闪转腾挪，左劈右挑，周围刹时绽放出大朵大朵的血花。万千险阻在她的面前，一条血路就在她的背后。这是她的路，管是什么夫人也好，女侠也罢，是她江雪柔的路，她已经走上来了，还要一直走下去，不回头！
慕容端阳，伍婉云，江雪柔。
她们弑夫，弑师，杀了朝廷命官，还抢夺断情剑，血债累累，她们现在是武林的公敌，人人得而诛之。
但是她们相视而笑，发现此刻，正是她们生命中最美丽，最自由的时刻。仗剑策马，一路到天涯。
却不是亡命，而是奔赴。
“看，那是海！”慕容端阳最先兴奋地叫了起来。
勒马在海边的悬崖上，无限风光尽收眼底。
“真美啊！”江雪柔赞叹道，“师姐，难怪你天天念着。”
伍婉云迎着海风，把苦涩的味道深深地吸入身体里：“我以为，天下最广阔是，不外乎天，可惜高高在上，就显得窄小了，什么平步青云，一步登天，无非是奔着那至高无上的广阔去的，但结果，都陷在狭小的牢狱中。还不如海，就在眼前，随时随地，就可以触到。”
慕容端阳嘿嘿笑道：“婉云姐姐，你莫要嚼文了，我听了就头疼，反正咱们终于是到了海边了。”
伍婉云笑道：“不错。”
她简短的一句回答被身后震天的喊杀声淹没了。
“三个贱人在那里！”
“她们走投无路了！”
“大家伙上啊！”
……
三个女人互相望望，伤痕累累，无所畏惧。
江雪柔“唰”地抽出断情剑，在阳光下，反射出彩虹般的光芒。“都是为了这剑。”她说，“什么东西！就是师姐你说的，天上是狭小的牢狱，这剑，就是牢狱的锁，丢了干净！”说罢，一转身，将长剑脱手丢出，在碧蓝的天空中转了几转，直落到海里。
喊杀声变成了愤怒又失落的叫骂。
“啊，那三个贱人把断情剑丢到海里去了！”
“居然把武林至宝丢了！”
“杀了她们！叫她们偿命！”
……
气势汹汹，犹如一场风暴，铺天盖地而来。
慕容端阳看看了那些狗屁不通的大侠，仗势欺人的门派，又望望身后的大海。她已经一剑刺了出去，把冲在头里的家伙穿在了剑上，又伸脚一蹬，把他踹了开去：“哼，让你们死在海里，没的便宜了你们！”
伍婉云双剑拆单，和江雪柔一人一剑，也结果了就个不要命的家伙。
但是，敌人还在源源不断而来，江雪柔在想，自己还能继续多久。
继续多久，她有多少次问出这个问题。但这一次，她肯定地告诉自己：她会继续下去，一直继续下去。
“她们三个要支持不住了！”有人叫道，“大伙加把劲！”
三个女人互相看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转头看身后的大海——这里，恐怕就是她们的葬身之地了！但就是死，也要死得自由，不要在牢狱之中。
“姐姐，看，那里有条船哩！”慕容端阳一壁击退敌人一壁伸手指向悬崖下的海。
不错，在悬崖下，乱石滩外的海里，漂着条小船。
“我们从这里跳过去，能在船上么？”慕容端阳问。
伍婉云看一眼，乱石滩宽有十丈，谁能跃过？
江雪柔望了一眼，十丈不妨一试。
十丈，三个女人相视而笑，她们想，已经走到了这里，已经做到了一切，还有什么做不到的？
三柄长剑同时出手，让面前的惨叫响成一片。
然后，她们同时转身，手握着手，凌空飞起，在悬崖外留下一道绚烂的彩虹。
后记·检讨
上个世纪，电影有两大风潮——情欲回潮和女性暴力。
我想，情欲回潮毋庸多言，在过去，我已经塑造了一大批多情，痴情，苦情的女人，或为情人，或为情痴，或为情魔，为情而生，为情而死，流了大把大把的眼泪，和大把大把的鲜血。
后来有一个读者留言给我，大意是说，女人，为什么只是为了情，为了男人，女人应该向哪里去？难道就是做男人的影子么？
不，决不。这就是我的回答，也是《投海记》创作的初衷。
我骨子里，其实是个激进的女权主义分子，激进到，甚至有时候和三位男士同时走在街上，下了雨，只有一把伞，他们对我说：“你是女生，应该你用这把伞。”就是这样好意的一句话，我会认为他们是歧视妇女——难道女人就比男人差？更有甚者，若别人说我是女写手，而非写手，我也会冲他/她发一通脾气——凭什么男人就写手，而不叫“男写手”。笑。可见我，其实是一个激进到变态的女权主义分子了。
《投海记》写了很长的时间，主要原因是开始写的两万多字，由于不满意，全部重写了，又没有想到一写就写了五万多。我想这样又臭又长，没有凄美爱情故事的文章可能会吓跑我原先的忠实读者，但是也没有办法了，毕竟，除了爱情，还有很多别的，比如，做人，做女人的尊严。
在这里，我要做的检讨，主要是关于我在《投海记》里，对别人进行了模仿的地方，免得被聪明的读者找出来后，显得我更加没面子。
首先《投海记》这个名字，是取自《投奔怒海》，似乎是我表姨许鞍华导演的，忘记了，如果写错，还请导演大人见谅。
至于故事，其实大家一看也知道，这里的三个女人的逃亡，就是《塞尔玛和路易丝》（《末路狂花》），伍婉云杀死丈夫，是新近的日本电影《OUT》，至于江雪柔拖拖拉拉的思想斗争，便是《玩偶之家》了。我希望她成为一个武侠世界里的娜拉，但可惜，我没有易卜生的本领。《女巨人》也是女性暴力电影的经典，男人在那电影里，显得如此无力和渺小。可《投海记》里的三个女人，单纯，善良，武功平常，屡屡上当。所以《女巨人》不算我的师父。
开始写疯疯癫癫的慕容端阳时，感觉她有点像沧月姐姐笔下的金碧辉。但其实，金碧辉是一个多么聪明，勇敢，美丽，多情的女子，慕容端阳只是冲动，卤莽，藐视男权社会的反叛者。所以，沧月姐姐不要骂我呀，笑。
写小说的开头时，我正沉迷张恨水，所以字里行间，全是《红楼梦》，到了后来，张恨水看完了，我又回复了自己的风格，所以语言上，这小说不好，前后不统一。
伍婉云的名字，是张爱玲在一篇散文里说到的，叫外国人一念就舌头打卷的名字。我却偏爱，觉得正像是一个外柔而内刚的好女子，所以偷来用了。
恩，基本上都交代完了。希望大家能有耐心看到后记才开始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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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的逃亡，她还有一丝盼：终有一天能回去薛少白的身边，但现在的逃亡，真是亡命天涯，她已回不去，更痛心，逼她到这一步的，竟然就是薛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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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咱们是很像的人，都指望着依靠有个好男人，太太平平过一辈子……”她幽幽道，“可是，偏偏咱们的命又都不好，没摊上好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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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前就想，那真是命不好，我认了，女人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可是，你还记得那天在碧海潮，端阳她带了我出走么？”伍婉云微微笑着，道，“端阳她什么都不怕，她说，怎么能就这样苦了自己？只要我从慕容走出去，就和那个家永远脱了关系，只要自己养活自己，要委屈地跟着一个男人做什么……她开始是强拉了我出来的，她指着街上的野狗给我看，说：‘一个畜生，也要活得自在，何况是人？’我才想，原来，原来我活得连一个畜生都不如！我也有手有脚，我也能做活计，能打天下，我为什么要被慕容端文踩着？”
江雪柔有些吃惊地看着她，但是她却看着一边熟睡的慕容端阳。
“我就决定了，我要走出去。”伍婉云说得有些激动，“所以……其实你不晓得，慕容端文死的那天，不光是丫鬟投了井，其实，其实是我责问他，我说我要离开他。他就骂我，和我吵了起来，他说我离了他是万不能活的。我……我就杀了他！”
“我算是一念之差也好，怎么也好……”伍婉云拿跟树枝添进篝火中，“但是我不后悔。我虽然被天下追杀，可现在，我觉得我自己是个人，不是他妈的慕容端文的老婆！”
听着一向温柔的她，猛然骂出一句粗话，江雪柔禁不住一笑。
伍婉云也笑了：“没想到吧？其实我真喜欢现在的自己。”
江雪柔呆呆的看着她，良久，才发现自己一直是屏着一口气的，这才幽幽一叹，道：“唉……你说的没错，我原来骨子里，还是想着依靠一个男人……从前别人要这样说我，我还不承认，我总以为，自己该是像端阳妹妹一样的，天不怕，地不怕，是个女侠客……可是，自从出了事，我才发现，我离了少白，就……就……我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万没有想到会是他呀……我真是，真是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什么怎么办！”慕容端阳一骨碌坐了起来，“咱们姐妹三个，以后就一起行走江湖，我不是说了吗？要把那些个仗势欺人的门派统统一脚一个踢翻了，再把那些狗屁不通的大侠们一个一个拎起来丢到海里去喂鱼！”
江雪柔苦笑了一下，道：“行走江湖？咱们这是不容于江湖，在逃命呀——这两天，外面不是又有了风声，说咱们杀了西子门掌门……咱们如今，真是走投无路，只求那些人能放过咱们……”
“走投无路？才没有！”慕容端阳腾地跳了起来，“谁说咱们走投无路了？咱们就是一直逃，他们才觉得咱们好欺负，才一直变着方儿的整咱们。咱们就不再逃了，谁惹咱们，咱们就给他来个迎头痛击！”
伍婉云怔了怔，也站起身来，握着慕容端阳的手道：“妹妹，你说得没错，就叫那些伪君子见识见识，咱们虽然是女人，也一样不是好欺负的！”
江雪柔的心跳得厉害，她觉得这心跳声，咚咚咚，仿佛马蹄声，这样疾，这样利索，而她自己，就在马背上颠簸，迎向天边渐渐升起的太阳，一半陷在薛夫人的深渊里，另一半，照着江女侠的世界——这是她走的路，早已走上来了！曾经是叶公好龙的向往，曾经误打误撞的迷茫，后来又是风霜刀剑的逼迫……现在是什么？也不算是她自己选的，但是，回不了头了！
她也倏地站了起来，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用说了。
慕容端阳呵呵一笑，一掌拍在她的肩膀上：“好啊！咱们也是豁出去了！婉云姐姐，你不是老早就想去海边么？咱们这就去吧，地图我都背得滚瓜烂熟了！要是那帮乌龟儿子王八蛋敢找咱们的麻烦，咱们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伍婉云一笑道：“好！”一脚把篝火的灰烬踢散，左手拉了江雪柔，右手挽了慕容端阳，直向树林外去了。
武林中在追杀三个十恶不赦不女人，都知道，她们的方向大约就是朝着海边，每过一处，必有一二武林中人死于非命——死于断情剑下；江湖上多了三个率性而行的剑客，看样子，她们的目的地也是海边，但是纵酒而歌，挟剑而舞，出没于市井，飞扬于湖山。
“再有三五天，咱们就可以看到海了。”慕容端阳擎着茶碗，一只脚还不老实地踩在条凳上，活象个农夫。若在从前，伍婉云一定会数落她粗鲁，但今时今日，伍婉云只是喝着茶笑，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
三五日，江雪柔望了望荒郊小店外绚丽的春景，三五日，再有三五日，就是三月了。三月！一直不能放下的心思又上心头：三月了，薛少白的一月之期就要到了！她有一丝不安，担忧。她知道薛少白没有放过她们，一直在追踪着她们，不断残杀武林中人以栽赃嫁祸。这样下去，也许迟早会被抓到的吧？她想着。可是她所担心的，难道仅仅是这个？一月之期到了，薛少白身上的毒……唉，逼到这步田地，居然还是放不下他。
“你倒是比我还着急！”伍婉云笑道。
慕容端阳道：“怎么啦！怎么啦！怎么……”她忽然住了口，脸色一变，腾地从条凳上跳了起来：“看什么看？找死？”
江雪柔和伍婉云具是一惊，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正立在她们身手，陌生的，但是明显是冲着她们而来。
“薛夫人，慕容夫人，慕容姑娘。”这人抱拳为礼。
江雪柔和伍婉云已不约而同地摸着了剑站了起来，慕容端阳更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抓住了男人的领子：“你想怎么样？”
那人面无惧色，也不挣扎，低声道：“在下赵长生，人称飞狐狸的就是，有事求三位相助。”
京城名捕赵长生。
三个女人愣了愣，看着赵长生，他居然连刀也没有带，显然不像是来抓人的。她们三个相互望了一眼：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赵长生轻轻拽回了自己的领子，向三个女人一揖，在桌边的空位子上坐下。
慕容端阳跟着一坐，把茶碗在赵长生面前敲了敲，道：“赵捕头，我可跟你说，你现在就一个人，要想抓我们，你趁早别想！”
江雪柔和伍婉云也重新坐下了，按着剑看赵长生的反应。
“赵某自问，没那个能耐抓三位，而且——”他顿了顿，“赵某知道，三位，是冤枉的。”
江雪柔一怔：“赵捕头——”
赵长生抬起一只手来，示意她听自己说下去。“用剑杀人，有很多不同的方式，譬如刺、削、挑、斩、切，等等，即使同一方式，又分不同的招式，所以留下不同的伤口。”他用一根筷子蘸了水在桌子上画着线，“但其实，因为每个人用剑的力道和习惯都不一样，所以即使是用同一把剑，同一个招式，从同一个部位击中对手，只要用剑的不是同一个人，留下的伤口就是不一样的。”
慕容端阳哼了一声道：“这也要你说？”伍婉云按了按她的手，示意她静心听。
赵长生继续道：“江湖上认定三位就是杀害陈文庆和凶手，其根据，是当初赵某验尸看伤的结论，即，全是死在断情剑下。不过，赵某当时有一点疑问，那些伤口，除了陈文庆身上两处伤痕中的一处与众不同外，其他的，绝对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但是，现场有薛夫人的玉坠，和慕容姑娘的弹弓，说明至少二位都是在场的，如果当时，是急于杀人灭口，没道理明明有帮手，却一个人行动，而且，两个人决不能同时用断情剑杀人，伤口中至少应该有些是别的兵器造成的……”
慕容端阳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一把握住赵长生的手道：“赵捕头，你真是……你真是神！终于有人信我了！”
赵长生微微一笑，道：“但是，当时江湖中对三位的谣传已经很多，赵某基于这些谣传，给了自己一个合理的推断：薛夫人先向陈文庆施美人计，借机刺了第一剑，这就夺了断情剑，而慕容姑娘脾气暴烈些，夺过断情剑来补了第二剑，再持剑杀尽客栈中上下人等。”
慕容端阳愣了愣，向两位姐姐吐了吐舌头：这推断倒是十分符合她的个性。
“这个推断当时未免牵强，但后来却意外的证实了——”赵长生又用筷子划着，“薛夫人在血衣派持剑伤人，那伤口虽不是断情剑，但是单看手法，正和陈文庆身上的第一道伤口吻合。而西子门的郁道微掌门遇害，伤口和陈文庆身上的第二道伤口，以及客栈中其余人的伤口相同。所以赵某更加断定，是薛夫人和慕容姑娘交替使用断情剑伤人。”
“说得我昏头昏脑的！”慕容端阳嘟囔，“你就说你是怎么看出咱们是冤枉的吧！”
赵长生道：“赵某说出来了，慕容姑娘可能要生气——赵某晓得，陈文庆武功拙劣，是慕容姑娘的手下败将，客栈中其他的人，也决非慕容姑娘的敌手。但是，西子门掌门郁道微，出手迅捷狠毒，闻名江湖，慕容姑娘即使有心暗算她，恐怕也不能一击而中。”
慕容端阳一下红了脸，有些要恼了，但是又发不起火来，只有静静听下去。
“赵某假设慕容姑娘当时侥幸取胜，可后来沿途不断有武林中的头面人士被害，伤口都和郁掌门身上的一模一样——一次侥幸或许可能，次次侥幸，这其中必定有鬼！”
慕容端阳一听，这是给她洗脱冤屈了，登时忘记方才赵长生批评自己武功寻常，喜道：“赵捕头，果然厉害！佩服！佩服！”
赵长生冲她微微抱了抱拳：“不敢，赵某做的就是这一行，不把凶手绳之以法，赵某不是白吃朝廷俸禄了么？”
“可是赵捕头……”一直默默坐着的伍婉云，这时插话道，“你打算如何把凶手绳之以法？”
赵长生沉默了片刻，举起空茶碗来，由那碗底的倒影打量四周的情形，确定无人注意到这边，才开口道：“凶手是谁，想来三位已都知道了，只是没有他的把柄。赵某原本也绝想不到他就是凶手，因为他表面看来，侠义非常。直到那一天，我们一行人在路上遇到恶霸强抢民女，这凶手出手相救，把恶霸当街斩杀。他用的不是断情剑，但是伤口的力道，着力的方式，那是绝对错不了的。”
“活该！”慕容端阳一拍桌子，“薛少白这伪君子，想要捞个好名声，反而露出了狐狸尾巴！”
赵长生道：“赵某当时，真是吃惊万分，生怕弄错了，反复核查了数遍，知道事情决假不了。”
“好哇，赵捕头！”慕容端阳激动地握着赵长生的手道，“你就把他的丑事都抖出来呀，叫他身败名裂，不得好死！”
“赵某何尝不想？”赵长生道。“可是，剑伤的差别细微，普通人根本就不能分辨，说出来，难以服众。况且，薛少白只要抵死不承认断情剑在他手上，众人也奈何他不得。所以，为今之计，就是要骗得他使用断情剑，而且是当着天下英雄的面使用断情剑，人赃并获，他就无从狡赖了。”
“那么……”伍婉云沉思了片刻，“那么赵捕头，想要我们姐妹帮什么忙？”
“薛少白就等着机会抓住三位，私下里杀了，好拿出断情剑。三位不如将计就计，由慕容夫人和慕容姑娘假装被赵某擒获，实则在外接应，而薛夫人只身上门，骗取断情剑下落。赵某自会带了各大派掌门，在周围窃听，只要薛少白拿出断情剑，大家就并肩齐上，将他擒下。”
赵长生的计策，不可谓不绝妙。慕容端阳当时就拍手赞成，伍婉云犹豫了片刻，也答应了下来，江雪柔，却是到了黑夜降临，自己已经站在了薛少白的屋顶上时，内心还在挣扎不已。
她不知道何处是关押伍婉云和慕容端阳的房间；她不知道赵长生和其他人躲在哪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屋顶上已经站了几时；她只知道，自己要去见薛少白了，为的是害他身败名裂，让他得到应有的报应。可是，她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去面对他，面对那个自己习惯了去服从的人，她这影子的本身。更糟糕的是，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动摇。
她俯视黑黢黢的院子，瞥见客栈的伙计端了个小炉子走过来，进了薛少白的屋子——啊，他还是那样喜欢在晚上吃夜宵么！从前，都是江雪柔新亲手打点的！
江雪柔啊，江雪柔，你在动摇些什么！她狠狠咬了咬自己的嘴唇，记起所有的痛苦。
伙计复又出门来了，关了门，关了一地的灯影。
江雪柔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了，深吸了一口气，一跃下房，又趁着一时之勇，不待自己再度动摇，一鼓作气推开了房门。
她就愣住了——那小炉子上炖着一锅药，散发出浓烈的腥味，而床榻上的薛少白正运功打坐，一别数日，他竟然变得脸色蜡黄，形容枯槁。
江雪柔立时把自己的任务抛到了九霄云外，扑上前去道：“少白，少白你怎么了？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薛少白微微睁开眼睛看了妻子一眼，突然哇地吐出一口鲜血，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我怎么了？你不知道么？我……是那八仙观的毒药，渐渐发作了。”
江雪柔抬手，用袖子给他擦拭着嘴边的血迹，道：“发作了？不是一个月还没到么？”
“哼，钟老头有那么好心，给我一个准一个月才发作的？”薛少白勉强地冷冷一笑，“他们，他们全都巴不得我死，死得越早越好……慕容家已经完了，如果……如果我也……哼，我就是偏偏要撑着……”话没说完，又是一口鲜血喷出。
江雪柔要扶着他躺下，可他挣扎着怎么也不肯，只半靠在床上。
“少白，你这样怎么行？”江雪柔哽咽道，“你是何苦一定要那断情剑？我们原来，原来不是好好的么！”
“你妇道人家，懂什么！”薛少白怒道，“原来算什么？有了断情剑，才是有了整个武林！”
江雪柔从前一听到薛少白讲出诸如“妇道人家没见识”之类的话，就自动住口，可现在，忍不住喊道：“整个武林算什么！少白，你就为了整个武林，把咱们的家也毁了，把我师父也杀了，还有那么多人……你……你现在连自己都……”
薛少白一只虚弱的手，敲击着床沿：“混帐！混帐！你这贱人！我现在这个样子，还不都是被你们三个贱人害的？慕容端阳早乖乖嫁了，我倒是不在乎等着和她家联姻，由我儿子来当这个盟主，偏偏伍婉云这贱人，闹出这种事来！还有……咳咳……你们几个蠢女人，如果不去陈文庆那里瞎搅和，我早找了别人做替死鬼，何必一直追着你们……更可恶的是……你们……我居然到了一个月的期限，还追不上你们几个女人……”
江雪柔觉得他完全是语无伦次的乱发脾气了，想他是病得厉害，忙倒了杯茶，捧到他的面前：“少白，你歇歇吧……你……你放手吧……你这样……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怎么办？”薛少白突然发狠，把江雪柔推倒在地上，自己颤巍巍要下床来，“你还问我怎么办？你早该送上门来，让我杀了你……杀了你，把断情剑拿出来……我的毒也就可以解了……”
江雪柔惊愕地看着丈夫充血的眼睛，死死瞪着，一动不动。
“雪柔，算是我求你……”薛少白扶着床边的矮几站着，“算我求你……你就……你就让我杀了你吧……当了武林盟主，我会一辈子记得你的好的……我的小鸟……算我求你……”
江雪柔总算知道，这个人疯了，真的，完完全全疯了！可笑自己，还一直想着他，想做他的影子！天，难道自己也是疯了不成？
薛少白的手已经触到了矮几上的剑，江雪柔认得那剑，古雅的剑鞘，正是薛少白家传的宝剑。可是，薛少白的手指抓上剑柄，突然发力抽剑，江雪柔这才发现，那便是断情剑，让她现在家破人亡的宝剑。
她愣了愣，这当儿，薛少白已经一剑斩了下来。江雪柔就地一滚，断情剑砍裂了地上的青砖。
薛少白一击不中，第二招依旧是辣手的杀招，挺剑直刺江雪柔的心窝。
江雪柔已经不能再闪，“唰”地抽出腰间的长剑，迎着断情剑的剑锋格了上去。她也晓得，断情剑是无坚不摧的宝剑，这样一格，只徒然葬送自己的武器而已，是以只是虚晃了一下，脚就在地上一蹬，整个人贴着地面向后滑行了数尺，避过这一击。
薛少白的身体晃了晃，勉强维持着平衡，冷冷笑道：“你……你敢躲？你是我老婆……我叫你死，你就得死！”手腕一斜，化刺为削。
见你的鬼！江雪柔心里突然骂了一句。什么夫妻纲常，统统见鬼去吧！
她就地一个打挺，跃了起来，让剑锋从自己脚下划过，然后凌空一翻身，手中长剑向下，在断情剑上一借力，跃到了薛少白的身后。
薛少白虽然身中剧毒，但是就武功修为而言，远在江雪柔之上。之是一弹指，已收剑，挪步，转身，再出剑，剑尖直取江雪柔的面门。
江雪柔偏头一闪，不及，脸颊上火辣辣一疼，更兼耳环被削掉了一只。她知道缠斗下去，决无生路，只是赵长生等人，怎么还不出现？
她还不及细想，那边薛少白已经剑锋一转，又削了上来。她如何敢怠慢，飞身闪到一边，顺手朝起一张凳子丢了过去。只听“咔 ”地一声，凳子断成了两截。
江雪柔只感觉自己冷汗涔涔而下，手中长剑固然由于求生心切舞得密不透风，拆招还招，也是急中生智的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可是，断情剑之威力，实在可观，削铁如泥，吹毛便断，任她丢过去什么花瓶香炉，都只能档得片刻，而薛少白立刻又攻了上来。
她心里暗暗叫苦：赵长生，你真是害死我了！
她是边攻边闪，且战且退。突然觉得背后一痛，已然撞到了墙上，再无退路，而恰在此时，薛少白一剑当头斩下，她哪里还有旁的办法，抬剑一格，只感觉手腕一疼，接着“叮”的一声响，长剑已断为两截。
她心里一凉：罢了，罢了，这下是死定了！
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剑锋迅速斩落的声音紧随其后，江雪柔想着死亡，是多么的可怕，然而她没有闭上眼睛——她看见，薛少白，喷出一口鲜血，手中的断情剑依旧是向自己砍下的，可是他的人，却已经仰天载倒。
“少白……”
薛少白直勾勾地盯着妻子：“你……你……”他已经说不出话来，面部的肌肉痉挛着，表情扭曲，全身也跟着抽搐了起来。他已没有力气再握剑，但手指的每一个关节都因为用力，而“咯咯”作响。
“你……你……”他终于连这个字也说不出来了，眼睛不再看着江雪柔，而是定在断情剑上，定着，不动了。
断情剑。
果然是断情剑！江雪柔把这号令天下的宝剑拾了起来，剑柄上细细的云纹和一个模糊的云字。谁又知道，当初为什么给这剑取了这样一个名字？到如今，它果然，叫人们为了它，不要爱情，不要亲情，不要友情，不要恩情，不惜家破人亡，身败名裂。
断情剑。
江雪柔握着它，茫然的，不喜不忧。
房门“砰”地被撞开了，是赵长生和一众武林人士闯了进来。
江雪柔愣了一下，没有看见伍婉云和慕容端阳。
“江雪柔在那里！”赵长生大喝道，“她杀了薛少侠了！断情剑也在她手上！”
武林人士具的面露凶光。
“江雪柔！”赵长生喝道，“如今人赃并获，你还敢狡赖？”
江雪柔怔了一下，好个人赃并获！但是她已不再惊讶了，是为了断情剑，断情剑！好啊，既然这样，她还怔在这里做什么？慕容端阳不是说了么，谁来招惹她们，就给谁一个迎头痛击！
她一转脸，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坚毅，脚尖在地上一点，同时手中断情剑一挺，人和长剑合为一道闪电，一剑就砍下了赵长生的脑袋。
“这贱人狗急跳墙了！”人群中惊呼道，“大家并肩子上啊，别让她跑了！”
登时寒光晃动，杀气腾腾。
但是江雪柔断情剑在手，一人闪转腾挪，左劈右挑，周围刹时绽放出大朵大朵的血花。万千险阻在她的面前，一条血路就在她的背后。这是她的路，管是什么夫人也好，女侠也罢，是她江雪柔的路，她已经走上来了，还要一直走下去，不回头！
慕容端阳，伍婉云，江雪柔。
她们弑夫，弑师，杀了朝廷命官，还抢夺断情剑，血债累累，她们现在是武林的公敌，人人得而诛之。
但是她们相视而笑，发现此刻，正是她们生命中最美丽，最自由的时刻。仗剑策马，一路到天涯。
却不是亡命，而是奔赴。
“看，那是海！”慕容端阳最先兴奋地叫了起来。
勒马在海边的悬崖上，无限风光尽收眼底。
“真美啊！”江雪柔赞叹道，“师姐，难怪你天天念着。”
伍婉云迎着海风，把苦涩的味道深深地吸入身体里：“我以为，天下最广阔是，不外乎天，可惜高高在上，就显得窄小了，什么平步青云，一步登天，无非是奔着那至高无上的广阔去的，但结果，都陷在狭小的牢狱中。还不如海，就在眼前，随时随地，就可以触到。”
慕容端阳嘿嘿笑道：“婉云姐姐，你莫要嚼文了，我听了就头疼，反正咱们终于是到了海边了。”
伍婉云笑道：“不错。”
她简短的一句回答被身后震天的喊杀声淹没了。
“三个贱人在那里！”
“她们走投无路了！”
“大家伙上啊！”
……
三个女人互相望望，伤痕累累，无所畏惧。
江雪柔“唰”地抽出断情剑，在阳光下，反射出彩虹般的光芒。“都是为了这剑。”她说，“什么东西！就是师姐你说的，天上是狭小的牢狱，这剑，就是牢狱的锁，丢了干净！”说罢，一转身，将长剑脱手丢出，在碧蓝的天空中转了几转，直落到海里。
喊杀声变成了愤怒又失落的叫骂。
“啊，那三个贱人把断情剑丢到海里去了！”
“居然把武林至宝丢了！”
“杀了她们！叫她们偿命！”
……
气势汹汹，犹如一场风暴，铺天盖地而来。
慕容端阳看看了那些狗屁不通的大侠，仗势欺人的门派，又望望身后的大海。她已经一剑刺了出去，把冲在头里的家伙穿在了剑上，又伸脚一蹬，把他踹了开去：“哼，让你们死在海里，没的便宜了你们！”
伍婉云双剑拆单，和江雪柔一人一剑，也结果了就个不要命的家伙。
但是，敌人还在源源不断而来，江雪柔在想，自己还能继续多久。
继续多久，她有多少次问出这个问题。但这一次，她肯定地告诉自己：她会继续下去，一直继续下去。
“她们三个要支持不住了！”有人叫道，“大伙加把劲！”
三个女人互相看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转头看身后的大海——这里，恐怕就是她们的葬身之地了！但就是死，也要死得自由，不要在牢狱之中。
“姐姐，看，那里有条船哩！”慕容端阳一壁击退敌人一壁伸手指向悬崖下的海。
不错，在悬崖下，乱石滩外的海里，漂着条小船。
“我们从这里跳过去，能在船上么？”慕容端阳问。
伍婉云看一眼，乱石滩宽有十丈，谁能跃过？
江雪柔望了一眼，十丈不妨一试。
十丈，三个女人相视而笑，她们想，已经走到了这里，已经做到了一切，还有什么做不到的？
三柄长剑同时出手，让面前的惨叫响成一片。
然后，她们同时转身，手握着手，凌空飞起，在悬崖外留下一道绚烂的彩虹。
后记·检讨
上个世纪，电影有两大风潮——情欲回潮和女性暴力。
我想，情欲回潮毋庸多言，在过去，我已经塑造了一大批多情，痴情，苦情的女人，或为情人，或为情痴，或为情魔，为情而生，为情而死，流了大把大把的眼泪，和大把大把的鲜血。
后来有一个读者留言给我，大意是说，女人，为什么只是为了情，为了男人，女人应该向哪里去？难道就是做男人的影子么？
不，决不。这就是我的回答，也是《投海记》创作的初衷。
我骨子里，其实是个激进的女权主义分子，激进到，甚至有时候和三位男士同时走在街上，下了雨，只有一把伞，他们对我说：“你是女生，应该你用这把伞。”就是这样好意的一句话，我会认为他们是歧视妇女——难道女人就比男人差？更有甚者，若别人说我是女写手，而非写手，我也会冲他/她发一通脾气——凭什么男人就写手，而不叫“男写手”。笑。可见我，其实是一个激进到变态的女权主义分子了。
《投海记》写了很长的时间，主要原因是开始写的两万多字，由于不满意，全部重写了，又没有想到一写就写了五万多。我想这样又臭又长，没有凄美爱情故事的文章可能会吓跑我原先的忠实读者，但是也没有办法了，毕竟，除了爱情，还有很多别的，比如，做人，做女人的尊严。
在这里，我要做的检讨，主要是关于我在《投海记》里，对别人进行了模仿的地方，免得被聪明的读者找出来后，显得我更加没面子。
首先《投海记》这个名字，是取自《投奔怒海》，似乎是我表姨许鞍华导演的，忘记了，如果写错，还请导演大人见谅。
至于故事，其实大家一看也知道，这里的三个女人的逃亡，就是《塞尔玛和路易丝》（《末路狂花》），伍婉云杀死丈夫，是新近的日本电影《OUT》，至于江雪柔拖拖拉拉的思想斗争，便是《玩偶之家》了。我希望她成为一个武侠世界里的娜拉，但可惜，我没有易卜生的本领。《女巨人》也是女性暴力电影的经典，男人在那电影里，显得如此无力和渺小。可《投海记》里的三个女人，单纯，善良，武功平常，屡屡上当。所以《女巨人》不算我的师父。
开始写疯疯癫癫的慕容端阳时，感觉她有点像沧月姐姐笔下的金碧辉。但其实，金碧辉是一个多么聪明，勇敢，美丽，多情的女子，慕容端阳只是冲动，卤莽，藐视男权社会的反叛者。所以，沧月姐姐不要骂我呀，笑。
写小说的开头时，我正沉迷张恨水，所以字里行间，全是《红楼梦》，到了后来，张恨水看完了，我又回复了自己的风格，所以语言上，这小说不好，前后不统一。
伍婉云的名字，是张爱玲在一篇散文里说到的，叫外国人一念就舌头打卷的名字。我却偏爱，觉得正像是一个外柔而内刚的好女子，所以偷来用了。
恩，基本上都交代完了。希望大家能有耐心看到后记才开始骂我。
窃书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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