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之情殆

2002-11-11 09:39 | ellie

我是个赌徒,嗜赌如命的赌徒。

我从没有输过,无论赌注是什么。无论是发间的一朵暗红珠花,腕上的琉璃手环,耳垂的真珠耳饰。

荠州城里所有的人都知道,姬府的九小姐从头到脚都是宝。流光溢彩的双眸是汜水深潭之下的凝水黑晶,吹弹可破的水肤是天姥山上的沁雪白莲,长及脚踝的乌发是蓬莱仙人岛上黑蚕吐出的锦绣丝绒。
更清楚一点的人就会知道,绣锦轩姬府的九小姐姬瑶是九重天外的羽人。

羽人的发可以织出天下最美的锦,羽人的双眼是天下最瑰丽的宝石,羽人温润甘甜的血是世人梦寐以求的不老灵药。

所以,以我的身体发肤,用我的璀璨明目,还有我璎络一般的鲜血作赌注。我不曾输过,从来不曾。

嗜赌,也是天性使然。

娘亲就好赌,只是,终於她败给了我父亲,败得心甘情愿。她随父亲入了姬府。即使她只是父亲的第四个妾。

那个时候的姬府,在荠州城只是个没名没姓的小家族。但是母亲来了,带来了她的美貌,她的财富,还有无以仑比的织锦。

於是姬府声名鹤起。

童年时候的记忆里面,母亲没有如我这般长的漆黑长发,只是松松挽一个高髻,两鬓各一缕,垂致肩际。
之后,大约自五岁的寒冬时候,便没有了关于她的记忆。荠州城里的人说,母亲是天人,被招回天庭了。父亲说母亲畏寒,每年过冬都很辛苦,终於是熬不过去了,香消玉陨。家里的下人说,母亲死的那天,父亲曾差人给大太太送去一碗鲜红的汤药,喝下去之后,经年的宿疾奇迹般的就好了。


峒城来的菖嵘递来了他的礼书。所谓的礼书,也是给我下的战贴--比剑。

白衣的菖嵘说:“我以我家传的宝剑,赌你的心。”然后拔出他的紫金天龙剑,长身一舞,剑气如虹,他的剑舞是峒城,甚至荠州城里最好的。可惜,偏偏是遇上了我的天羽。美轮美奂的天羽剑自要更胜一筹。我只是随手轻轻一挥,那淋漓的剑气便随即被化去,消逝了。

菖嵘弃剑,只说了句,我败了,便转身走了。平静的脸庞波澜不惊。只是那落在地上的紫金天龙,借着与地面的碰触,发出低沉而长久的悲鸣。那回荡的声响,竟磕在我的心头,轻颤不已。

三天后,又是菖嵘。
他走的时候,留下了一柄极精致的白玉镂金雕花扇。虽然极小,却也是个价值连城的举世珍宝。赌我最宝贵的东西,自然得抵上值价的瑰宝。

再是三天,仍旧是他。但,终究不是我的对手。
如是几次。

我不知道这个男人为何这等的执着,他越来越悲怅,他的筹码一一被我掠夺,但纵是万金难买的稀世珍奇,又如何能轻易换我惊世奇绝的精魄呢。即便是天人一般的羽人,生命怕也是精贵的吧。

终於有一天,他两袖清风的步入姬府。

我终是忍不住了,问他:“你为什么这么执着呢?你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他抬头看进我的眼睛里面:“你又为什么要接受这些赌局呢?你明明知道,凡人的力量是不可能胜过你的,那为什么要给他们机会呢?还有什么是你想要的?”

我想要的?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也不喜欢别人问。


“寂寞,你其实很寂寞。”他的眼睛突然明亮起来。
那刹那间的光华吸引住了我。
闪烁的光芒犹如夜空斑斓的星子。
照得我的心底竟有了一丝的仓皇。

我说:“好吧,那就再赌一次,以你的双眼做你的筹码。”
他说:“好,就以我的双眼作筹码。”

剑气敛去。
失了紫金天龙剑,再有高深的造诣也只是罔然。
於是,一双晶莹剔透的星目裹着丝丝血痕垫着漆黑的丝绒被放置于楠木薰香的木椟之上,呈于眼前。

“何苦如此执着呢,你腰间不是还挂有一对鎏金鸳鸯流苏么,你还有其他的筹码的。”适才近身比剑的时候才发现的。

他神色黯淡,失了神的眼眶里除了流出血红色的液体,还有一汪朦胧的水气。“惟有这个,不能用来做筹码。”菖嵘的语气异常坚决。

“羽人的心,是世上所有顽症的良药,家里可有谁需要么。”不曾见过这样的赌徒。平日人们,但凡知道是不可得,便都退却了,惟有他,不退反进。我怕,终有一日我都会败给他,连同这心。

“她患了心痛的恶疾,如果没有羽人的心为引,怕是过不了3个月了……”
言语间,是无尽的落莫。那话语中的她想必是他的至亲至爱之人,到了倾家荡产之际,也难舍那对鸳鸯的流苏。只怕那对鸳鸯上也刻满了山盟海誓,和两人间的柔情蜜意,宁可挖去双眼也舍不得离身。

我想他是对的,我很寂寞。我寂寞得仿佛被人抽空了一般,我寂寞得连心都痛了。我从来就不知道,连寂寞,也都是会伤人的。

蓬莱岛上的母亲,是不是也曾这般寂寞过。

我看着菖嵘倔强的背影走出我的视线。几次想唤回他,声音都卡在了喉间。

我可以为你削下我的一头黑发,为你织出天地间最好的锦缎,可以剜出我的双眼,换回你的一片视野,可以让你啜饮我纯净的血液给你无尽的生命,但是,我怎么能,我怎么能捧出我玲珑剔透的心去给你深爱的另外一个女人,怎么能用我的命去换另外一个女人的命!
羽人不是神,我也是人,一个女人,爱嫉妒的女人。

菖嵘再来得时候,已经是五日之后了。他形容枯槁,眼部蒙上了一层白纱。
我说:“从你离家到现在,已经两个月了,再不回去的话,怕是见不到她了吧。”

他木木得回答:“是。”

“那你还来?还是回去了吧。”

“不回去了,不能救她,就只有到泉下去陪她了。”


我无言,只得默默得将紫金天龙递回给他。那是第一局时,他输给我的。
这条路是他选的,折了性命也要走到尽头。他没得选择,但是我有。尤其是在对手悬殊太大的时候。这个局,是没有所谓公平的,天地间,本就没有那种公平。
只是,我厌倦了。终日频繁的赌局,竟也让我有了厌倦。

他也是个十足的赌徒啊,下了重注,不成功,便成仁。

手抚他的爱剑,食指轻轻在剑身一弹,那紫金天龙便发出铮铮的声响,他的嘴角似有似无的浮现丝丝笑意。也不推辞,只是抱剑向我深深一拜。
然后,拔剑,起剑。

他的剑花并不似我想象的那么紊乱,一招一式章法不失。紫金的剑气慢慢散发,漫延,慢慢笼罩住了天羽的青白光华。

一个人用心去看的东西,往往比单单用眼看的多。
一个人用命去赌的时候,便再也没有不能够放下的东西了。

我想这一局,或许真的会输。
他早在剜出双目的那一刻就看透了我,不,或许是之前,或许更早。他知道我的寂寞,知道一个外表喧哗的女子心底深处最大的寂寞,他甚至知道,这个寂寞就是我最大的心命点,所以他步步为阶,小心翼翼的撩拨着我的寂寞,然后,出剑。

一种冰凉的感觉浸透我的双脚,然后慢慢扩散,直至全身。仿佛麻木一般,我竟然有些招架不住了,他的剑势已经越来越凌厉,我居然只有后退的份。

闪躲之间,眼角飘忽到了他腰间的那一束鎏金的流苏。在裙裾衣角间,那几束殷红柔媚的丝线顺着身形忽而散开,忽而落下。

或许还是有他不能放下的东西。

我沉静下来,拨开他的来剑,顺势向那对鸳鸯一探。只是轻轻的一划,那悬挂的绣线便被天羽的剑气割断了。菖嵘立时收了剑,伸手去接,没有接着。那对苦命的鸳鸯只啪嗒一声便落在地上,玉石俱毁,竟是一分为二。那鲜艳的流苏散落在地上,有若一滩殷红的碧血。

他一闪神,胸口门洞大开,我的天羽就这样轻轻的送过去,透胸而过,直直穿透他的心口。再一拔剑,一簇急血就喷洒出来,他的雪衣染上一片娇艳的鲜红。

他一手捂住伤口,丢掉那紫金天龙剑,蹲下身在地上细细摸索,直到摸到那对摔坏的玉坠,紧紧地,紧紧地攥在手心,轻叹一口气,又一咳,嘴角便溢出了些许的血迹。似是失望,也有不甘,但终究,没有了气息,唇边竟还有着若隐若无得微笑。

菖嵘,你还是输了。
你真的以为你就很了解我了么。
你就真的以为,可以用你的真情来赌我的真心么。
你凭什么这样的笃定。
你以为,把紫金天龙还给你,就是我对你的妥协么?
你太天真了。你以为,我动了情就是动了心么!
你以为胜过金坚的情爱就真是能够磕开我寂寞的羽衣么。

如果不是还有个她,这心,恐怕是已经被你托于掌上了吧,如今躺在这地上的,恐怕就是我了。

天上落雨了么,九月的清秋,天湛蓝的仿佛被擦拭干净的明镜,连一丝淡淡的云彩都没有踪影。
可是,脸上有什么划过,顺着脸颊落下,沿着颈项滑进丝绒的衣领。

过水无痕,未见波澜。


面前这个躺在床上,喘息着残存无多的时日的女人就是牡丹。这个我打出生起到现在,唯一的一个让我嫉妒的女人,菖嵘少时的青梅,未来的新妇。只是,终不会有燃起一对红香烛,承诺白头偕老的日子了。

我从来没有这么挫败的感觉。
这个女人,牡丹,甚至没有与她名字相符的相貌。
苍白的脸色,清淡的容颜,发丝散乱。连嘴唇都因缺少滋润而黯淡,干裂。
只是,那惨淡的脸孔,竟然有着不一样的光彩。那是她的眼睛。一双和菖嵘一样清明,坚定的眼睛!只是望进了这双眼睛,我便只觉得颓然无力。

我将菖嵘的尸体,那对晶莹剔透的眼珠,连同那紫金天龙宝剑送回了峒城菖嵘家,就径直去找这个女人了。

可是,这个女人,却是倨傲的。

先是死寂一般的沉默。
继而,她勉强支撑起薄得白纸一般的身段,狠狠得瞪着我,眼中散放着一种特殊的光华。我知道,那是恨,噬心的恨。
“为什么杀了他?为什么杀了他!为什么杀了他!!”她突然爆发似的狂叫起来。

然后,就剧烈的咳起来了,全身都在颤抖,秋风中飘零的落叶一般,无论怎样飘,终是零落成尘,化作花泥。
咳着咳着,她掩口的手捂住了脸,颤抖转成了抽搐。我见到,有泪由她的眼角滑落,一颗,再一颗。
“………为什么要去,为什么要去………..”原先的嘶吼变成了阵阵低咽,呼唤的,是爱人的名字。

我缄默,递上那对碎成两半的玉坠。

他死的时候,一直把这个握在手心,抓得很紧,我几乎扳断他的手指才取出来的。

她怔怔得望着那苦命的鸳鸯,半晌,才接过去。握着,将手紧紧的按在心口,眉头越皱越紧,额上鬓角渗出冰冷的细汗,和着泪水,滚落脸颊,打落在锦被上,渐渐浸湿了一大片。

她的身子倾斜了,先是撑着,终于不支,倒在床上。开始还大口大口得喘着气,然后慢慢出气多,进气少,最后终于失却了气息。手里,还紧紧地握着那玉。


弥留之际,我仿佛听到她轻唤了声:“菖嵘…….”

她的手握着那玉坠,从床沿无力的垂下,鲜红的流苏自她细瘦的指尖滑落,渗出血一般刺目。

我想起了那块鎏金的鸳鸯玉佩,那对鸳鸯上,一只背后刻着“在天愿为比翼鸟”,另一只刻着“在地愿为连理枝”。


终究还是去做了连理枝。

寒天了,很冷。
从心里冷出来的,就算裹上了锦衾,指尖都是冰凉的。

听曾经喝过羽人的血的人说,只是小小的一盏,入口的时候还是温暖的,刚咽下去,便连发梢都冷得透了。
只怕,那心,捧出来也不定是热腾腾的吧。

不,是滚烫的。

那是父亲醉酒后告诉我的。

母亲跟父亲走的时候说,你的真心有几许,我不知道,但是我的心,你是看得到的。

每每讲到这里,父亲就会开始哭泣,哭得像个孩子一般。说:“千瑶啊,我真的是做错了么。”我会小声的说:“不,你没有做错,你只是想救你最爱的人罢了。”
千瑶,那是母亲的名字。

父亲,我都看见了。
在那个飘着白雪的夜里,我去母亲房里时,远远见着父亲匆匆从母亲房中步出,手里捧着一颗鲜红的晶莹剔透的宝石,本一个风神俊朗的人,脸上竟有几分狰狞,几分恍惚。
一丝丝璎红的东西,流苏一般,顺着他的指缝纷纷落下,溅在凝白的雪地上。

母亲躺在床上,胸前红了一片。
我站在她的床前,她只轻轻笑了一下,说:“他是为他最爱的人,我是为我最爱的人,我不后悔呵……..”便去了。

只是,从此情绝,不敢再拿这心做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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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