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水照花》9/完

2002-03-01 12:15 | mary_c_z

乔治终于回来了,可那天大太太早早就把王小姐找了来,吃饭的时候一个劲儿叫乔治给王小姐布菜。王小姐穿着杏黄绣花旗袍,罩着一件银白色镂花外套,一朵花似的在乔治身边绽放。而小禾还是穿着孝的,青灰色的衣服活象她的脸色。她简直不敢抬头,因为一抬头就会看见乔治温柔的表情——是对她还是对王小姐?
小禾吃的东西都噎在嗓子里,心里闷得慌,夜里见了乔治连想念的话都没说,就忍不住直接问:“你是不是要和王小姐成亲?”
乔治从上海给小禾带了支口红,笑嘻嘻递给她:“明天搽了我看。”
小禾的心思哪在口红上:“你是不是真的要和王小姐成亲?”
乔治道:“你问这个干什么?这又不是我能决定的。”
小禾明白了大半:“你果真是要和她成亲的,我……我……”
乔治有些不高兴了,道:“你怎么?你不要胡思乱想。我已经够烦的了。”
小禾道:“你……你说你向着我,要带我去上海,那是骗我的?”
乔治道:“去上海和结婚是两回事。小禾,我是不可能和你结婚的,你始终是我父亲的六姨太。我只能给你爱情,难道还不够吗?”
小禾觉得天旋地转,把口红往乔治面前一摔,扭身就跑回了房间。
有几天,她都没有上后花园去,只蒙着被子哭。她想她是疯了,只一合上眼,看到的就是乔治,这个乔治啊,怎么让她如此的挣扎?她已经筋疲力尽了,而他却要和王小姐结婚。
已经是梅雨了,四处都潮湿不堪,尤其这靠着水的房子,所有的东西都在悄悄长霉。小禾的被褥粘粘的,枕头上仿佛生出青苔来——那都是她的眼泪。她有时迷糊,有时清醒,朦朦胧胧的就看到外面,雨夜没有月光,但陈家的灯笼还点着,雨点打在青石板的地面上,捕捉到一点点光线,像一个个小小的妖精。
雀儿在屋檐下煎药,灯笼的光把她的影子映到屋里来。小禾看她扇着炉子,不由得想到以前在赵庄的日子了,那时在炖牛肉汁,一抬头就看到曹水莲了。她正想着,雀儿忽然抬起了头:“咦,少爷,您找六姨太么?”
小禾心里一阵高兴,忙披衣服跳下了床,将要唤乔治时,又觉得自己头发太乱了,便借着外面的亮用手指梳着。可那边乔治却道:“我找她做什么?”
雀儿道:“那么少爷这么晚了,难不成是要找王小姐?”
乔治笑道:“本来是要去的,现在又不去了。”
雀儿又扇了几下扇子,突然道:“少爷您干吗这样看着我,好象我是您的眼中钉似的。”
乔治道:“那么就让它钉在那里永远也不要拔出来了。”
雀儿道:“少爷真会说笑话。”
乔治道:“雀儿你真好看。”
雀儿道:“我早听那些姐姐们说,少爷您最会哄人开心了,我可是粗人,不比六姨太和王小姐。”
乔治只是笑,末了突然冒出一句英文来。这句英文小禾听得耳熟,可不就是当日在柳生桥他对自己说的么?
雀儿笑道:“少爷您是有学问的人,洋文我可听不懂。”
乔治道:“那我翻译成中文给你听。”
雀儿道:“我不听。”
乔治俯身道:“六姨太是怎么管教你的?少爷说话你敢不听?”
小禾看到门外两个人影纠缠在一起,那药罐子里冒出的整齐使得两个人轮廓模糊,但那跳动的韵律是兴奋的。小禾浑身冰冷,像个木头人似的回到了床边,直挺挺倒了下去,脸压在枕头上,而枕头上的泪水早已结了冰。
早晨她下了床,雀儿笑盈盈地来给她梳头:“六姨太今天身体好多了么?”
小禾说:“是啊。”但是在镜子里看到雀儿娇艳欲滴的嘴唇,她猛然转过身盯着雀儿:“你嘴上涂的东西是哪里来的?”
雀儿愣了,不知如何回答。
小禾道:“我丢了一支口红,想是你拿了,快交出来!”
雀儿要申辩,小禾已顺手抓起针线筐里的尺子,向她没头没脑地打了过去:“要你偷东西!要你偷东西!”
雀儿抱着头四处躲,小禾气极了就总是打不准,不一会儿,雀儿没打着,花瓶倒打碎了几只。下人们被惊动了,都跑来看热闹,指指点点的:“你看那六姨太,仗着大太太喜欢她,就作践我们!”小禾全听不见,只追着雀儿打。等大太太带了钱二姨赶来,小禾也早已没力气打了,扶着床在那儿喘气。
雀儿见了救星,扑到大太太的脚边,哭道:“大太太,六姨太要打死我。”
大太太问是什么事,旁边丫鬟们替雀儿答道:“六姨太说雀儿偷东西。”
大太太问:“什么东西?”
雀儿道:“这口红的确是少爷给我的。”
大太太看了眼口红,仿佛是洋货,瞪了雀儿一眼:“要死了你,这是你用的东西么!”
雀儿不答,而这时候,乔治也来了。他样子轻松,看到这阵仗仿佛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小禾却忽然跳了起来,夺了雀儿手上的口红,对乔治道:“乔治,这口红是你给我的,却被这丫头偷了去。”
乔治怔了一下,道:“六姨,你不是嫌不好么?我就给了雀儿了。”
周围的下人开始窃窃私语,仿佛千万只蚂蚁咬着小禾,使她歇斯底里起来:“乔治……你……你……好啊,你说过的话,都忘记了么?”她哗地扯起了袖子,露出手腕上刺眼的伤痕:“你对它发的誓呢?都忘记了么?”
周围的私语声更响了,仿佛哗哗的水声,把小禾带回了柳生桥。那里的无数个温柔的夜晚,使小禾喋喋不休地说下去。周围变得很静,她什么也不知道了。
小禾清醒过来,头脑的怒火熄灭了,身体就变得冰凉:“完了,怎么可以说出一切?”
她匆匆去找大太太,而大太太台的房间关着门。
“你也是,怎么做出这么荒唐的事?”大太太说,“家里的丫鬟都让你糟蹋尽了,又弄到你爹的六姨太身上。天下的女人都死绝了么?”
她是在骂乔治,乔治没做声。
大太太又道:“你闯的祸也不少了,过去赵庄的那个姑娘叫什么?”
钱二姨在一边道:“曹水莲,太太。”
“对,曹水莲。”大太太想起来了,“给你弄得跳了河。要不是我花钱封了人家的口,你早赔命了。就这样,你不是还到上海去躲了几年?现在你在上海玩够了,又回来玩六姨太……”
乔治嘟囔道:“我玩玩而已,以后不玩就是了。”
大太太道:“这才是。正经把王小姐娶过门,你要雀儿,我也给你就是。你也该收收心了。”
乔治说:“是。”
钱二姨问道:“那么,六姨太怎么办?”
大太太道:“就说她疯了。”

小禾就这样疯了。
在临水的屋子里,她和花红柳绿永远隔绝。她推开那破了的窗,对面曾经是她的家,现在房子已经卖给了外乡人。一个小女孩坐在那边剥豆子,偶尔抬头冲小禾笑笑。小禾也冲她笑,一低头就看到水中自己的影子,波光粼粼,向远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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