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水照花》5

2002-03-01 12:10 | mary_c_z

小禾把手帕洗了,满是皂荚的香味,晾在外边的绳子上,风一吹,微微招摇。她趴在窗台上看,满心欢喜,倦了,睡了,就看到那青年的微笑。等到了早上,她收起手帕,藏在衣袋里,先放在左边,但想起左边的口袋昨天是用来放脏手帕的,于是换到右边,可是烧火时右手拿火叉,火叉把子老是捅着右边,她怕把手帕捅坏了,便又换回左边去。就这样换来换去,一直到了中午,已是约定的时间了。
小禾盼就盼的这个时间,而真的到了,她一下泄了气——她没有出门的理由。婶婶坐在门口绣鞋垫,她没可能从婶婶面前走过去,这如何不叫她忧心如焚!她到临水的平台上去眺望,柳生桥上人来人往,也不知哪一个是那青年,而天阴沉沉的,恐怕就要下雨,不知道那青年有没有带伞呢?
果真一个炸雷,大雨倾盆而下。小禾在婶婶的呵斥下手忙脚乱地收衣服,但来不及,衣服全被打湿了,像小禾的心情。她怔怔的,看着雨雾——在屋里看不见柳生桥,至多看见对面的窗,看来模模糊糊的,仿佛一个盛装的美人哭花了脸,鬼一般,不凄凉只是凄厉,让人打冷战。
“不要在那里发愣!”婶婶从外间进来,“给你叔叔他们送伞到铺子里去!”
这样大的雨,把街上的人都驱散了。柳生桥空空荡荡,一地水花。小禾撑着伞杵在那儿,不见那青年的微笑。雨越下越大了,她傻站了一会,才木然转身,向桥下走。而这一转身就见到那笑容了,温暖的,干燥的:“下雨了,所以我只好站在这里了。”
小禾脸上都是雨水,眼睛模糊,但是笑了:“我婶婶不让我出门,我是去给叔叔送伞的。”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解释什么,反正雨这么大,看不出她高兴的哭,也看不出她脸红。她掏出手帕:“我洗好了。”
青年没接,只是默默的微笑,看着,不看手帕,是看小禾。
“要是没洗干净,我再拿回去洗。”
青年笑了:“我倒是希望它不干净,你天天洗,我就可以天天见到你。”
但他并没有嫌手帕不干净,收下了,抚摩着,说有小禾的体温。小禾那天也在屋檐下站到雨停才去给她叔叔送伞。从此,他们经常见面。有时是白天,小禾抢着帮婶婶出去买这买那,或者去铺子里给叔叔和堂哥捎个什么话,有时是晚上——小禾都没有发现,自己变得和曹水莲一样,在半夜偷偷溜出家门,去会一个男人。只是她相信自己绝对不会是曹水莲那样的结局,因为她的乔治——他只告诉他这个英文名字——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他是有学问的,在上海的洋学堂里读过书,所以也分外欢喜小禾识得字。白天若小禾能溜出来,他就带了她去看戏,看完了就把戏里的词一句句教小禾认。小禾的记性好,听了就能唱,他就把小禾记得的句子里的字一个个教小禾写。他还给了小禾一本本子,在扉页上写:“一天多能认识一个字也是好的。”
夜晚就着月光,小禾用数枝在柳生桥边的地上写字,乔治就看着,目不转睛。小禾觉得他的目光看得自己脖子都痒了,因道:“你怎么这样看我?”
乔治不答,反而问道:“你知道什么叫眼中钉么?”
小禾道:“你不是要说我是你的眼中钉吧?”
乔治笑了:“正是了,你是我的眼中钉,钉得可深了,这辈子都没希望拔出来了。”
小禾气了,追着他要打,给他闪开了。两人从桥这边追到那边,小禾是小脚的,跑了几步就气喘吁吁,因扶着栏杆不追了。乔治以为她恼了,轻轻走了过来,低头在她耳边道:“你生气了么?”
小禾不理他,他忽然伸手环抱了小禾的腰,在小禾颈中吹着气,低声说起小禾听不懂的话来。小禾推开他:“洋文,我听不懂的。”
乔治扶着她的肩膀将她的脸转过来,看定了她的眼睛:“那么我翻译成中文给你听。”
小禾怔了一下,蓦地红了脸,扭过头去:“我不听。”
乔治的话就没有说,但小禾猜得到。她的心是向着他的——或者不如说是全给了他的。她想,总有一天,人也是他的。

整个夏天柳枝一般的柔软,那种水一样的感觉在秋天仍然延续着。不过冬天来得太早,骤冷,整条河都在伤风。
小禾的婶婶也是,鼻头红得像洋花萝卜一样,裹着棉衣缩在屋里,连门都不能串,天天打发小禾抓药煎药。小禾也乐得婶婶派遣她出门,因为这样就可以见到乔治了。
这天她抓药回来,正要生火烧饭,婶婶突然叫住了她:“小禾,过来试衣服。”
小禾受宠若惊了。她从来没有过新衣服,平时婶婶给她旧衣服也从来没叫她试过。她在裤子上擦擦手,战战兢兢跟婶婶进屋。那新衣服就在那儿了,金碧辉煌喜气洋洋的一堆,仿佛长三堂子里头牌美人的一个媚眼,眼梢一吊,顺着那正红的胭脂,直飞到鬓角里去了,媚得人骨头都酥了。小禾的骨头也酥了,腿软了,头脑更不灵光了,手不住地在裤子上擦。
婶婶推了她一把:“看你这土样儿!把你嫁出去真是丢我的人!大喜了,姑娘,陈老爷看上了你,要讨你做六姨太呢!”
小禾的腿更软,扑通就跪了下来——她是决计不能嫁的。
婶婶一下子拉下了脸:“说的什么混话?”她挥舞着手上绣了一半的鞋垫,脸和鼻子一样红:“陈家是什么样的人家?你看钱二姨,不过是陈家的下人,赚钱比你叔叔还多。要说陈家的姨太太哪个不是吃香的喝辣的?有多少姑娘挖空心思想嫁到陈家去,你却在这里说什么混话?你不要以为你读过书就有什么了不起,曹水莲不也读过书吗?不是跳了河了么?你有这样的好命,还在这里说混帐话,你这是要气死我啊!”
小禾跪着,只有一句“不嫁”,一种紧张一种力,挤压着屋里的空气,让人几乎窒息。婶婶的耐性到了头,将那鞋垫往地上一摔:“这可由不得你!”
那天晚上小禾没做饭,到了吃饭的时候也没出去吃,她听着外面叔叔婶婶和堂哥嘁嘁嚓嚓的说话,知道他们在谈论她的婚事。她只存着一丝希望,希望叔叔能帮她说两句话,毕竟是他亲侄女。
天全黑了,婶婶在刷着碗,叔叔拿灯进来给小禾送饭。小禾就哭了,跪在地上:“叔叔您别让我嫁,叔叔,爹娘死了我就您一个亲人,您别把我嫁到陈家去……”
她叔叔放下灯,叹着气:“叔叔也对不住你啊。”他便开始说了,从自己小时候和小禾父亲一同下河摸鱼讲起,讲他如何怀念那死去的兄长,讲小禾初来他们家如何受了很多委屈,讲小禾如何勤快……叔叔也伤着风,那鼻音厚重,嗡嗡,屋外面起风,振着窗纸,嗡嗡,小禾的心撞击着胸腔,闷闷的一声声,嗡嗡。叔叔终于说到婚事了:“现在谁家不难啊?你堂哥也快二十了,该娶媳妇了,你也知道,他和东面的张巧红很好的,但张家要一百块聘礼,我们哪里有呢?陈家聘你,给了五百块……”
小禾想说:“您这是卖我。”但是她没说出口。
她叔叔道:“其实陈家有什么不好?不就是做小么?越是小老爷越是喜欢。陈家人也说了,这次是给老爷冲喜的,要是成了,老爷身子一好,必定宠你,若是不成,老爷没了,大太太自然分你一份家产,准你嫁人……”
小禾默默坐跪着,说不出话来。叔叔把灯留给她,照着那件衣服,发出金红色妖异的光芒。小禾已经在沉默中下定了决心,等夜深她去见乔治的时候,她就叫乔治带她走。苏州也好,杭州也好,上海也好,什么地方都行,她只是不能嫁给那个陈老爷,除了乔治,她谁也不要。
小禾等着,等周围只剩下风声了,就悄悄开了房门出去。外面的夜像死亡一样黑,风潮湿而且冷,她的心狂跳。那种浓浓的阴冷的恐惧,扑面而来。她瑟缩了一下。就看到自己在地上的影子,包围在一团油黄色的光中。她回头看,婶婶已捧着灯站在那里。
“小禾,你去哪里?”
小禾扭身就跑,浓黑的夜笼罩着她。婶婶在后面叫了声“站住”,但小禾不停,婶婶就叫道:“福贵,快抓住你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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