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五包牛肉干拯救地球…【事情】

2007-10-23 02:07 | 林柯



| 乌鸦五包牛肉干拯救地球…【事情】


# 所谓世界的缺口



22点41分,乌鸦打开手机,没有电话,短信也没有,屏幕寂静得成了一纸贴图,只有少数像素拼凑成秒针,在缓缓闪动。流逝地地道道,没有滴答声音。

五天零三小时,最后一次电话还是妈妈打来的,讲了6分钟,这之后乌鸦的手机开始退化,变成一部集闹钟各项优点于一身的装饰品。满是信号电波的世界,没有一个为他而来。日光灯嵌在白色的天花板上,泛着更苍茫刺眼的白。乌鸦不敢抬头。

16分钟。乌鸦在牛肉干的专柜笔直站立了整整16分钟,目光穿过架钩上花花绿绿包装的牛肉干,不知看着哪里。在中间他找不到最爱——一种叫年华牌、青色包装的牛肉干。两年来每周到这里,却无论如何没有,无论如何找不到。那个叫年华的牛肉干,莫名其妙地在两年前绝迹了。

要去认清刚才和目前的状况,要去承认和接受,都要花费很多功夫,并且每一次的重复,总像是忘记了之前有过类似的经历。发现。发呆。接受。沉默。32年,32年来他总是如此,大大小小的事情,可大可小的事情。

而至于忘记,好比说,一周前大概这个时候,他同样如此地去认识和接受过——“自己要的,没有”;好比说,32年来大概很多时候,他同样如此地去认识和接受过——“自己要的,没有”。

32岁的自己,一半的时间在发呆,一半的时间在发呆为什么发呆。觉得自己毫无是处,甚至站在人类进化的观点上,面临意外的事情就跟遭受打击一般的手足无措,呆滞,而后愈发沉默这回事,简直是一种倒退。

乌鸦长长地出了口气,大概是为了自己拖了人类进步的后腿,大概是为了他那一去不返叫做年华的牛肉干。

乌鸦回神翻出手机,没有电话,没有短信,看了时间,22点41分,摩挲手机屏幕,然后合上盖子重新放回衣兜,再掏出手,随意摘了牛肉干一包。包装袋兴奋地喀喇喀喇作响,一大包,7小包,每天晚上一小包,够一个星期。

小超市里除了收银员只有自己。走到柜台付款,硕大的篮子放到台上,篮底寂寥地躺着一盒伊利牛奶,一袋五连包康师傅红烧牛肉面,一包16分钟发呆牛肉干。趁着刷价,乌鸦转头,玻璃门上隐隐约约有自己的轮廓,外面没有行人,路灯朦胧一片黄晕,更远处楼房依稀两盏孤灯,也许还有谁在等着谁,只是与自己无关,没有谁为他等待。没有。

“还是没有……”乌鸦看着外面,轻描淡写张嘴说道。

“三十六块五毛……”收银的女生一听,马上就笑了。自己在这里上班已经有三个月,面前这个男人每个星期都来买牛肉干,到最后都只能拿着“凑合”的,然后认真地对自己说,有一种年华牌的,是多么的美味,再简单扼要地形容一下,比如要是进货,肯定好卖,云云。

关于他所说的那什么牛肉干,最开始以为他在说笑话,再后来笑说他在说疯话。不过总体来说这个男人不讨厌,就因为奇奇怪怪,反而觉得有趣。慢慢熟悉了,每次碰到寒暄,免不了用年华牌牛肉干打趣他。今天正奇怪怎么没说,刚想问这就来了,实在好笑,“……巫先生你总要那个牌子,就真没有比它好吃的吗,我们家好的牛肉干那么多哎……”

“你还没吃过,吃过了就知道了……”乌鸦一脸其他牌子提不起自己兴趣的淡然表情,掏出钱包付账。

“可除了你,这牌子我从来没听谁说过,那你在哪儿吃过……说了这么久,我去打听打听……”女孩子找钱递过去,仍止不住笑。

“……说了这么久……”乌鸦重复,想着什么慢腾腾接过钱,放进钱包,点了点头,“……是很久……”

一直不知藏身何处的音箱,上一首歌刚完,一时间店里只有头顶灯管轻声呜咽。世界静止……只是装作静止而向前不止——不然,属于你的那部分,你以为是谁悄悄拿走了……

说了这么久……乌鸦沉默,再次沉默,思索,思索那个叫年华的牛肉干,怎么就不见了,不见之前又是怎样的光景,突然感觉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很久很久以前,模糊得不成样子。乌鸦再次陷入巨大的失语中……新一首歌音乐已经响起,不知为什么,乌鸦终究没有说上什么来,只得作罢,竖着耳朵听了听,唱着“年轻求得圆满,随着岁月走散……”,厚实的女中音,辨不出是谁。

“什么歌?”乌鸦提起袋子,侧头倾听,若有所思地问。
“嗯?哦,‘缺口’,蔡琴的,好听?”
“嗯……Thanks……”
“谢谢光临,路上小心……”

乌鸦点头,然后开门走了出去,歌声和刺眼的白光随即挡在身后,门铃叮得一下,声音在夜里清脆得足以击穿意识。乌鸦回神吸了吸气,努力避开的那歌声,在后面隔着隐隐依旧传来,“……忍不住回头看,剩下的只是片段……”听得乌鸦胸腔里某个地方,不知为何微微作痛起来。

缺口?

这会儿手机如梦方觉般响起,掏出来,短信,打开看完,又抬头望着远处依旧亮着的那两盏灯。夜色如水。

乌鸦吸了吸鼻子,合上手机揣回衣兜,顿了顿,转身匆匆消失在黑幕里。


# 三个人


楼梯黑漆漆没有灯,乌鸦早就已经习惯。黑色是乌鸦的保护色,上选。

楼梯在最后横着一撇没入了黑暗。黑暗向乌鸦打招呼,说你终于回来了。乌鸦顿了顿,登上最后的半层楼梯,塑料口袋在裤子上摩擦,嚓嚓作响……掏出钥匙摸索打开门,掀开,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伸手摸到屋内墙壁上的开关按下去,随即一片光亮。

乌鸦眯了眯眼,回过身,靠着门,手里的钥匙套在指头上甩得稀里哗啦。苏雨在灯光下靠着横栏抱着腿坐在地上,下巴枕着膝盖,蜷成一团,好半天才放下挡着眼睛的手,抬头冲他淡淡一笑。

苏雨是这房子的主人,舞蹈演员,有着学舞人共有的姣好身材,可以说是曼妙,即使她的年龄或许已经不再曼妙——看不出已经快30岁——这恐怕是舞蹈带来的好处。30岁的苏雨学舞20年有余,跳舞对于苏雨来说,是事业,爱好,不知不觉变作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20多年来苏雨参赛无数,却没有拿过大奖。然而正因为没有什么证明,反而变得坚定。人的坚持是世上很多不可理喻的东西之一。人的坚持是世上很多不可摧毁的东西之一。

两年前乌鸦找租房选了这里,中介看到乌鸦的时候很为他担心,告诉他说房东是个奇怪性格的女子,好多人都没谈成,甚至连话都没说上一句。乌鸦去看的时候也是惊讶了好半天:客厅空无一物,只铺着地毯,一面墙壁安了大大的落地镜,对面挂着一幅画,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不过出租的房间倒是东西齐全,相当不错。

那天乌鸦在客厅里站了很久,发呆,后来苏雨进门,直接问乌鸦感觉怎样,乌鸦说很好,苏雨就点头,说那就租给你,又说我叫苏雨,苏轼的苏,下雨的雨,另一间房我住,以后多关照,乌鸦点头,中介来的人在一边,直摇头一万个不懂——这两个人实在是奇怪。


……苏雨起身失败,跌坐回去埋着头不作声。乌鸦上前,苏雨的左脚没穿鞋,脚踝缠着纱布。因为疼痛忍耐,整个脸都已经扭曲,好半天缓过来,乌鸦扶她起来,问怎么上楼的。苏雨不答话,撒开乌鸦的手,单脚一跳一跳的进了门,侧过脸来盯着乌鸦。乌鸦点头,跟着进去,关好门,锁上。

放了东西,打开电视,换了衣服出来,苏雨靠着镜子坐在地毯上,两手握在一起,大拇指打来打去,腿打直交叠,左脚在上面。

“怎么不早点给我说?”乌鸦靠在镜子上,半仰头看着对面那幅画。
“怕你加班忙……”
“刚才丽娜给我发短信问你到家没有……”
“……”
“你的手机呢?”乌鸦转头,苏雨摇脑袋。

苏雨很少忘东西。乌鸦不再问话,摸出手机看时间,球赛还有10分钟开始。开始回短信,中间停下来又转头看苏雨,又看看她的脚,拿手机的手对着脚晃了晃:“她知道?要给她说?”

苏雨抬头,又顺着看自己的脚,不说话还是摇头。乌鸦刚想说什么,屋子里边突然黑掉。停电,停电也已经习惯。乌鸦愣了好半天,终于认定今天的球赛无望,走进房间一把关了电视,出来无可奈何地盘腿就地坐下,黑暗中只有手机发出扎眼的光亮。

又按了几下,翻转照了照苏雨的位置,还是和刚才一样。乌鸦摇摇头,起身走过去靠着苏雨坐下。两个人都没说话,乌鸦把手机递过去,屏幕上短信还是编辑状态,光标在末尾一闪一闪……

……乌鸦曾经有问苏雨为什么那么爽快就租给自己,苏雨回答租房出去是为了多点钱用,穷慌了。然后就不再作声。乌鸦也没有再问。

乌鸦这个人的一大不知能不能算好处的好处,是不会刨根问底,他很少问问题,更少回答问题。在他看来,人总有可说不可说的事情。每个人都没有十分的把握能够了解别人,也没有十分的把握能够认定不会因为熟悉和了解带来伤害。他一味地执着于不付出,无恩于他人,也就没有交付和换取,既无所需,亦无所予。他在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渐渐缺乏弹性,退缩退缩退缩,最后生锈。

但是认识苏雨后事情变得有些微妙,这个女子像猫一样的诡异,像猫一样的妩媚,像猫一样的轻盈,并且像猫一样的不多言不多语。遇上一个比自己说话还少的人,乌鸦反而会希望可以听到她多说点什么,至于为什么乌鸦不知道,他更不知道其实别人和他相处時候,也是这么地对他抱着希望。人就总是放掉眼前的什么去追逐另外一些飘渺的东西。乌鸦是凡人。

凡人。乌鸦和苏雨两个人的身世并无特别,各自拥有健全的家,父母尚在,相处甚安,他们没有小说电影里扰乱的家庭,没有黯淡的童年,他们有着各自的故事,如同千千万万非常平凡的人一样的成长,平凡成长。只是寂寞这回事儿,似乎都躲不掉,人都是生来就这么单单独独,某个深夜某个时候,突然就觉得寂寞,干干净净的寂寞,没有撕心裂肺没有绝望无助,只是淡淡。30岁,前半生他们不算立,而面对接下来走向“不惑”,他们没有多少信心,他们统统就像发育迟缓了一步,跟不上自己年龄的变化,或者说,他们并没有十足的准备,来迎接变幻不暇的周遭和自身,面对漫长的以后的日子,巨大,并且不能看到,多么惶恐。心会因此伤感,无所依靠,萎缩得不成样子。但是,生活继续。

……苏雨转头没接手机,她看了看乌鸦的侧脸,猜想他的目光还在搜寻对面墙上挂着的画。关于为什么可以洒脱地租房给乌鸦,之前回答缺钱是真的,她确实缺钱,没有积蓄,想要把去美国定居的爸爸妈妈留下来的房子租出一间。她也担心租房的人的背景,她快30岁,然而并不太懂社会和生活。她把所有的心血都放在舞蹈上,那是她的欢喜,也是她的痛。有些时候她觉得自己完完全全是走错了,她选了一条非常辛苦的路,比谁走得都要辛苦,一心扎进去,却什么也没有,两手空空。可她偏偏固执,不愿妥协,从桀骜不驯的年轻走到青春不再,不知是生活抛弃了她还是她选择了错误的生活。

她是个凭着直觉做事的人,说话不多,说话不多的人往往有特殊的韧劲。而很多先于乌鸦来租房的人她都不满意,惹得中介的人背后咕哝说又不是挑丈夫选媳妇。乌鸦刚来看房的时候苏雨其实就回来了,只是没有进门。

当时她看着乌鸦,看到乌鸦用了2分钟看房间,却花了20分钟看画,对着客厅墙上的那幅画,发呆,以至苏雨最后进门他也不知道。

那幅画中,是一个女子,穿着舞蹈的紧身装,赤脚坐在地上,胸口抱着一只腿,另一只腿弯曲平放在地上,埋着头,看不到脸,只有满头黑黑的直发,瀑布一般的倾泻下来,颈脖曲线完美,肩膀无懈可击,柔弱,但是美。

苏雨是个随性的人,比乌鸦还要随性,她就因为那20分钟,而将房间出租给了乌鸦。那幅画是一位教导自己舞蹈的老师送给她的,现在得了瘫痪,跳了一辈子的舞,向着天空跳跃和拥抱,最后却不能下地。而前后许许多多人,只有五个人曾经在这幅画面前失语并且沉醉——画这幅画的人,她的那位老师,她自己,一个女人,最后就是乌鸦。

这幅画的作者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老头,苏雨老师的朋友,画完后他自己站在画前,旁若无人地泪流满面。后来他过世,仍然不出名,他用了一辈子画画,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得到,得到的只有时间和时间换来的苍老。是不是还有无悔?苏雨这样问过自己,但是没有答案。有些事冥冥之中会有答案,有些事,穷其一生,也没有答案。不需要答案。

如果真的是有,苏雨总觉得,搞不好一直到最后,只有靠她自己来得到回答。

至于那个女人,苏雨是个随性的人,刚才说了,但是自己的背后却站着个更为随性的家伙,想到这个她不禁笑笑。是的,自己其实活得蛮平凡,可是就跟书里电视里一样,总要遇上一个不太平凡,尖锐的生命,似乎这样的生命彼此映照,就可以生出多一点色彩。

丽娜。


苏雨挣扎着站起身,轻轻说你回吧,就说我回来了,没事。

苏雨一蹦一跳地回自己房间,到了门口扶着门框回身,说,乌鸦,今天和丽娜吵架,摔了,手提包掉河里了,身上还有的零钱敷了药,然后买了一个馒头,身无分文,待会饿了给我吃你的牛肉干。

乌鸦转头,说我有方便面。苏雨不回答,跳着进去关了门。

牛——肉——干。苏雨的声音闷闷传出来。乌鸦正发愣,门又开了,黑暗对乌鸦说话,声音平静没有色彩,正因为没有,让人觉得黯淡。

乌鸦。丽娜决定,把孩子生下来。

乌鸦看着黑暗,没有说话。黑夜不会有表情。黑色是保护色,上选。

门沉默了很久,最后关上,再没有声音。乌鸦转回头,发呆很久,低头又看看手机,送出短信,合上手机盖子,仰头,闭上眼睛,在黑暗中静静呼吸。手机一直没有动静。


# 影子


大清早乌鸦被敲门声惊醒,穿了衣服开了门,丽娜站在外面。

苏雨呢。丽娜轻声问,乌鸦让开,回身指指里屋,丽娜点头走进去,乌鸦轻轻拉上门,转身看到丽娜地毯中间站着发愣。

“不进去?”乌鸦问。

丽娜摇头,走到镜子前靠着坐下去,放下肩上的包,取了墨镜。脸色憔悴,有黑眼圈,叹口气,不说话。乌鸦回到房间,坐在床上看着客厅里的丽娜,坐姿和苏雨一样,甚至两手大拇指打来打去的动作都差不多。

客厅里的这个女子,小苏雨两岁,和苏雨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学舞,而是不是什么羁绊都可以用“从小一起”敷衍?乌鸦说不上来,这种滥俗的设定遍布大江南北——她们几乎一样。她们几乎不一样。

苏雨沉默,安静像猫,轻盈来轻盈去,不多解释,和名字一样,是从容下着的细雨;丽娜不同,丽娜是尽情燃烧的,张扬,不带任何修饰,一针见血,不留余地,包括对自己。一株放肆生长艳丽的花。

只是,看过在客厅疯一般舞蹈的苏雨,看过抱着苏雨哭得像个孩子的丽娜,看过这样情形的乌鸦,无法区分她们两个。雨会变成暴雨,疯长的植物不代表一定顽强,她其实柔弱,并且潮湿。

一里一外。一外一里。

乌鸦,你是液体还是容器?丽娜曾经这么问过乌鸦。丽娜总是一眼看穿事物的本质。很多时候,这实在不算得好事。

她游刃有余地在若干个男人之间徘徊,为此耗尽青春。她不相信爱情,以此变得坦然,接受和拒绝,都是一样事情。开始总有结束时候,结束是因为有过开始,不需要矫情,这是本质。爱所有,就是所有都不会爱,接纳所有,即是所有都不接纳。一株在玻璃柜里开得绚烂的花,她是张扬,但是绝对不自由,四处都是看不见的墙壁。她不习惯忍受平淡,总要活得那么凌厉,才觉得自己活着,并且真实存在。她的根其实早已萎缩得厉害。她毫无办法。

丽娜在25岁不再跳舞,同时爱上了两个男人,和其中一个同居,和另一个纠缠,最后都没有结果。好笑的是,之前即使玩弄众多拜倒在她裙下的男人,没有谁会说她,他们继续追随她,为她的某一个眼神和微笑欣喜若狂,然而当她真真正正想要去爱的时候,反而被说贱,当她真真正正想要像个正常的人那样交付的时候,她被爱情玩弄。她在苏雨怀里大哭一场后,抬头笑着擦干眼泪说,这是报应。

只有对苏雨,丽娜才恢复安静,轻轻说话,陪着苏雨沉默,或者用独到眼光,帮着苏雨看透各种大小的问题。她比苏雨成熟,因为她看到太多,她也比苏雨脆弱,同样因为她看到太多。苏雨对她来说是一座港湾,是港湾,不是家。所以很多时候,丽娜其实比苏雨还像一只猫,不受约束,来去自由,乖戾难驯,偶尔需要呵护,不是某个男人假惺惺的臂弯,而是一个从来沉默,却总是不言不语由得自己埋头哭泣的怀抱。

两年前丽娜理所当然地,充当第二个房东对乌鸦进行了入住考核,盘问了一大堆,最后丽娜笑得前仰后合,说乌鸦呆子,苏雨同意的人她不会有意见,问问题不过是好玩。

最后一个问题,她问,乌鸦,你是液体,还是容器。最后一个问题,她没有笑。而乌鸦,没有答上来,乌鸦只是发呆。

……

乌鸦打开牛奶,倒了一杯,走出去递给丽娜,丽娜不接。乌鸦弯腰把杯子放在地毯上。

什么样的身体做什么样的事。决定需要资本,如果没有为决定做相应的手段,决定没有说服力,丽娜懂,她抚了抚肚子,侧头看着牛奶,伸出手拿起杯子慢慢开喝。人要为决定付出代价,做出改变。

“她的脚严重么……”丽娜舔了舔嘴唇,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低声问,乌鸦回答说还好,丽娜长长地出口气,“我不是不理解她为什么不要我生下来,我都知道……我一直是个任意妄为的人,很多像我这样的人,为了一时赌气,到头来吃尽苦头,到头来,发现自己因为一时冲动有了孩子,再因为一时冲动生下来,却都是在惩罚自己……口口声声地说是关于什么羁绊,口口声声是关于谁的纪念,口口声声找着堂而皇之、自己听着都感动的理由……但是到最后什么都给不了,还是要被现实当头一棒敲醒……为了证明很多很多,最后就只证明了自己的无能为力……苏雨想的,我都知道……”

丽娜呢喃着,开始流泪,最后埋头下去,说的都听不清楚。乌鸦低头一直看着她,乌鸦没有安慰别人的能力,他没有关于这方面的概念,他只是可有可无地站着,看面前的丽娜低声抽泣,他认为自己没有体会,就不能安慰,连伸手拍拍丽娜肩膀这样的动作都做不出来。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那么坚持……”

乌鸦转头,苏雨不知什么时候在的,单脚站在卧室门口,扶着门框,心痛得胸口起伏不止。丽娜埋头不语,苏雨两三下猛跳过来,跪下去抓住丽娜的肩膀,对她说:“……醒醒吧丽娜,醒醒……”

丽娜终于抬头看着苏雨,惨淡地挂着泪笑,她说:“……苏雨……不是我不想……医生说我要是再堕胎……以后不能生孩子了苏雨,我以后再也不能生育了……这些都是我自找的,但是你知道吗,我其实有想好好的爱……我不是没有想过当个好妈妈,有自己的孩子……苏雨……”

爱情其实就是风险投资,也许头一次你就遇上合适的人,也许一辈子都遇不到。然而很多时候,很多人都认为自己已经属于后者。“已经”,既定的事情,容不得不接受,容不得不习惯,只是问题在于统统是个人臆断而已。然而他们因此变得黯淡,即使面对阳光,还是萎靡不堪,他们连去迎接阳光的想法都没有,更不要说去寻找。这样的人适应黑暗,变得害怕光亮。每一次光亮的到来都带来欣喜的希望,也成了彷徨和不安的前奏,成了太多不定的“变化”的开始。他们害怕变化。

他们。

“但是你连孩子是谁的都不知道……是谁的都不知道……不是么丽娜?”苏雨挂着泪摇头。

丽娜眼里含着泪突然笑起来,她抬手抚着苏雨的眼眶,温柔地说你怎么了苏雨。

孩子是我的。丽娜说。

苏雨完完全全地震住,丽娜依旧微笑,她说,苏雨,我只有你了……你要帮我吗?

苏雨说不出话,好一会儿过后,哭着点头,丽娜抱她,流着泪说谢谢你苏雨谢谢你……

乌鸦一直没有打扰她们,他退回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静静听到丽娜说孩子是我的,静静同样地被什么震住,静静地张大了嘴,呼吸困难。

乌鸦最后轻轻地出门上班,回身带上门的刹那,他看到客厅里四个身影,他分不清谁是谁,分不清谁是谁的影子。屋子里突然亮了,灯昨晚没关。


# 从前有一只乌鸦


丽娜在苏雨家住下来,开始爱惜身体,学着明白对自己好也就是对孩子好,浑身头一次散发呵护和责任,洋溢母性光辉。静静地看书,帮忙打扫房间,静静地坐在一边看苏雨练舞,帮她纠正动作,为她加油喝彩。情绪并不安定,但是她努力地学着去调节,再不放任,事实上,她做的很好。

偶尔夜里仍然会醒来,难以抑制觉得惶恐和惧怕。“往后的日子”,即使在脑海里勾勒无数遍,即使明明对自己说着不要想太多,还是会感觉犹如掉进巨大的空洞之中,乏力而无助,呼吸困难喊不出声,满身冷汗。然而苏雨在自己身旁,她握住她的手,温温的手拉她脱出深渊,还有人在身边,她从不曾抛弃她,她接纳她的全部,信任重新慢慢建立,世界缺口遮盖填补。她会安定下来,握着那手安然地睡过去,不再放开。至于明天,艳阳高照还是刮风下雨,都不再是重要的事情。只要,明日依旧到来。

有时候乌鸦回家,看到丽娜在擦拭那幅画,中途停下来注视良久。她给乌鸦说画的来历,给乌鸦说她认识的苏雨,她眼中的苏雨。

其实我早就应该发现,自己最好的位置是在背后支持她,而不是和她一起在舞台上。丽娜这么告诉乌鸦。因为苏雨的关系,她学上舞蹈,而随着她们慢慢成长,丽娜发现苏雨身上有自己没有的东西,它潜藏在苏雨体内,在苏雨沉浸舞蹈的时候显现,而这总是让丽娜自己忘却舞蹈,忘却身边一切事情,只是注视,直看得愣愣。

跟这幅画一样。丽娜说。

乌鸦大概能够体会,在最初面对这幅画发呆20分钟的时间里,他只记得眼前一亮,还来不及赞叹,继而便什么都不记得。是什么使得这画如同施上魔力,让人产生共鸣,如此着迷忘掉周遭?乌鸦这样想过,因为某种执着?那个老人的?还是因为某种温柔?伤感柔弱,但是转身过后,会因为释放而充满力量。

乌鸦没有答案,大概这类事情,总直击灵魂。因为一个声音去爱上一个人,因为一个眼神而开始深陷。但是这幅画,画里的女子,没有声音,看不到双眼。无色,但却绚烂。

丽娜并不十分清楚,为什么要对乌鸦说这些,也许是身旁能够说话的人太少,也许是自己太过孤独。但是乌鸦让她觉得可以信任,这个看上去总是沉默的男人,他虽然竭力掩饰,但是丽娜可以一眼看出那沉默背后蜷缩的某个灵魂。有时候依旧停电的夜里,她静静看着镜子当中他们三个人的轮廓,同样被黑暗包裹,同样需要黑暗保护,她看不清他们的轮廓。他们都一样。


乌鸦,给我们讲故事。某次停电的夜晚,丽娜要求,乌鸦像个上课走神被老师点名的学生一样,抬起头惊愕地张望,黑暗中他依稀看到苏雨和丽娜挨着坐在对面,听到丽娜轻轻地调皮地笑。

我没有故事。乌鸦一如继往地说。
谁没有故事。丽娜说。语气肯定,不是疑问。

乌鸦知道对于丽娜,他是拗不过的。苏雨轻轻地笑起来,这个就是所谓的一物降一物,自己让丽娜安静,丽娜让乌鸦变得健谈,而乌鸦……对了,乌鸦对自己来说,又意味什么……她和乌鸦在一个屋檐下两年,整整两年时间,她对于乌鸦的过去一无所知。他从不开口。

为什么会想要知道别人的过去?是为了了解?而了解之后呢?了解了又能怎么样呢?她突然迷惑起来,继而开始有些伤感……

到底,苏雨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子,她不是没有想过有个人在身边,能有除了舞蹈以外的事情,为之倾注身心。只是对面这个身裹在黑暗中的男人,她走不进他的世界,她不能靠近他。乌鸦有自己非常规划的生活,或者说,他是这样循规蹈矩地在走自己的路,他每周按时上班,在公司吃晚饭,深夜静悄悄地回来。他每周去一次超市,买生活的必需品,买一袋七小包的牛肉干,每晚一包。

苏雨总爱有意无意地不经乌鸦答应,抢走他的一小包牛肉干,在他面前撕开来,吃得像个孩子般欢喜,每当这样的时候,乌鸦只是眼睁睁看着,对苏雨偶尔的孩子气不加理会,仍然一周只买一袋,7小包。

他并不会因为自己的闯入改变生活方式,甚至不会因为知道自己要拿走他的牛肉干,而多买一些。仅仅这样微小的事情都不行,还有什么能够让他稍稍驻足?可以让他改变既定的轨道?苏雨不时忆起,微微怅然。也许,是乌鸦不愿走,自己却还想拉着他继续上路。

……

“……从前有只乌鸦……”乌鸦抬头看着周围,都是黑暗,丽娜和苏雨像不知退到黑暗中,躲到哪里去了。退到哪里?嗯,也许是退到了自己还没有认识她们的多年以前。那时候的自己,为什么如此模糊,使得双眼就算睁开来,依旧黑得无边无际?黑暗是无数乌鸦黑色的身影。

“……从前有只乌鸦,他朝着一个罐子里扔石头,自己有的东西,统统扔进去……什么都扔进去,最后发现水是苦的……看着溢出来的水终于他明白过来,其实水不是为自己准备的,从来就不是……不管怎样付出,都不会有结果……不是所有的付出,都会有回报,不是所有的真心,都会有结果……”

乌鸦沉默,对面的两个女子同样没有言语。无声的黑暗径自蔓延。

乌鸦,换个故事好么,换一个……半晌,丽娜轻声地说。乌鸦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靠着墙壁仰起头来,清了清嗓子。

“……从前有只乌鸦……也许还是那只乌鸦……他费劲周折靠自己得到了一块肉,来了一只狐狸……后来的事情再明白不过了……狐狸对乌鸦异常的好,才开始乌鸦没有理会……怕再受伤,但是狐狸从来不计较,一直对乌鸦很好……温柔体贴,简直是完美……终于有一天……终于到那一天……为什么所有的故事,统统只有‘终于’呢……”乌鸦惨淡地在黑暗中笑起来,笑得让人感觉心口如被抓扯。

“终于…嗯,终于……乌鸦还是被骗了,跟书上说的一样……还是那么蠢,不管故事怎么改,结局从来都是一样……”

房间里再次静下来,黑暗中似乎没有谁在,黑暗是乌鸦无数的身影,黑色的身影。

结束了。乌鸦终于缓缓地在黑暗中开口,没有底气,太多的力气被用来抵制因为回忆而带来的某种冲击,他感觉乏力难耐。

为什么32岁的乌鸦还两手空空,只身来到这里打拼,苏雨终于明白了。乌鸦此前的那么多年,就像是被吞掉了一般空白。苏雨眼眶湿润,想要说什么,却感觉喉头被什么堵着,她怕一张嘴,会难以抑制地哭出来。努力付出而没有回报这种事,她自己不是没有尝过。

她,丽娜,乌鸦,他们某个相似的年龄段,都是一样的。那本该意气风发,本该昂首向上的日子。

乌鸦。一切重新开始,辛苦么。苏雨缓缓地问。莫名的,声音里唯有淡淡地伤感,也许时间,仅仅是给他们留下了这些。乌鸦沉默了好久,他依然不知该怎么回答,人生里那些渐渐远去的时光,那些时光里的痛楚,为什么一个人,还是要去记得它们?

还好,因为大概,都过去了。乌鸦老实回答,然后起身回自己房间。

是的,乌鸦,真值得庆幸,不是吗。苏雨突然轻轻笑起来,带着某种释怀的笑声轻盈地拂过黑暗。乌鸦站住回转身来,默默地在黑暗中站立着……

是的。乌鸦点头。

乌鸦关上了房间门,门关的刹那他停住。他说,谢谢。

……如果那真的是最坏的事情,真的值得庆幸,因为这表示,再不会有更坏的了。再不会有了,多么幸运的事情,不是吗,乌鸦?乌鸦?乌鸦……也许终有一天,你会明白。乌鸦……

丽娜在安静的黑暗中,清楚的感到先前和苏雨一直握着的手,此刻突然被用力地抓着,颤抖不止。


# 以现在的名义回忆


丽娜妊娠反应开始变得厉害,一天不能进食,身体本来不好,更加虚弱不堪。

乌鸦敲门进来,端着熬好的稀饭,递给丽娜。丽娜坐在床上,摇头不接。乌鸦不说话,把稀饭放在床边的桌上,站着,一直看着她。丽娜等了等,无可奈何地撇撇嘴,低头瞧瞧身旁热腾腾的稀饭,再抬眼望望那个一贯面无表情的男人,笑着摇摇头,端起饭碗,慢慢地开吃。不得不说,沉默,有时候比苦口婆心更有说服力。至少乌鸦对于自己来说,就是这样。

“你这个木楞楞的家伙,没想到还有一手嘛。”丽娜用勺子搅着碗里的稀饭,轻笑着说。
“她去排舞,叫我帮忙……味道还行?”
“嗯……”丽娜点头,稀饭熬得确实很好,“就是吐了那么多次……嘴里没味……”

乌鸦想了想,转身出去,一会儿再进来,手里拿着什么撕开,递过来。丽娜伸头看,一小包牛肉干。

丽娜欢喜地叫开来,继而吃得非常满足。乌鸦静静地看她眉飞色舞的样子,他突然觉得有些迷惑,他前前后后,买了很多牌子的牛肉干,这些和年华牌比较总是缺少什么而食之无味的牛肉干,丽娜为什么可以吃得如此欢畅,就像品尽人间美味。乌鸦对此,迷惑不已。

乌鸦不说话,放下手中的东西转身出去,到门口的时候丽娜叫住他。她说,乌鸦,陪我聊一下吧,也许这次,该我给你讲故事。乌鸦转身,看着丽娜笑着望着自己,想了想,走回来坐到旁边的椅上。

“乌鸦,告诉你哦,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应该是以前也有想,但是最近想得比较厉害……”丽娜舔舔嘴唇,略微仰头,像是回忆很久以前的事情,脸上微微带着笑,“……你说,如果我们十年前就认识,会是什么样呢?十年前,22岁的你,20岁的苏雨,18岁的我……在我们的生命还正值春夏交替的时候,在那样的青葱年纪,那样的时候相遇,会是什么样子?一定会很有趣吧……你想想哦,蓝天白云,我和苏雨穿着少女裙,你穿着干净的衬衣,我们一起骑着单车,到郊外去兜风,我大喊大叫,然后你们只是笑,风呼呼地刮过去,我没有染发,看起来精神,苏雨仍然含蓄地像个邻家女孩,没有执着而略显疲惫的脸,你不说话,但是眼里总有积极的神采……那样的镜头在我的脑海里,在很多个夜晚来来回回地放映,我在夜里静静笑着,脸上却湿润一片……乌鸦……”

丽娜转回头来,依旧浅笑看着乌鸦,只是眼中泪水涟涟。不等乌鸦回答,她笑出声来,使劲地吸了吸鼻子,继续说到:“很好笑是不是?后来我也想为什么要这样想呢?最后我明白过来,也许你们像极了我的某种渴望……我本来该在18岁,在那样的年纪应该有的经历。我本该在十年后的今天,在这样阳光灿烂的午后幸福地回忆着,然后感觉内心柔软,充满感动……”

丽娜流下泪来,乌鸦拿起桌上的纸巾递过去。她没接。

“……但是我最后的最后,还明白过来一件事情,乌鸦,我还懂了一件事情,我为什么有那样的憧憬和希望,我为什么有……因为现在,因为现在我的身边,有苏雨有乌鸦你。真的,原来我所有的这些希望,都是因为现在而起的,是因为现在的我感到幸福,才会想要去试着重新做梦,想象以前那样辛苦的日子,像现在这样多好……乌鸦,回忆对我来说,不是牢笼,我开始想让以后的自己,可以让苏雨在对比以前的我的时候,感到欣慰和满足,甚至骄傲,现在她眼前的丽娜,是那个她认识的丽娜……乌鸦,好有趣,想到这个,我禁不住兴奋地浑身鸡皮疙瘩。这种感觉,只有很多年前当我决定和苏雨一起学舞的时候有过,只是这次,我不再是因为可以跟随她,而是因为自己,我自己……你说是吗……乌鸦……”

丽娜挂着泪笑,笑得头一次那么开心。

乌鸦看着她,静静地点头,这次,他是真的说不出什么,没有什么好说,他只是点头。回忆不是牢笼,追忆皆因现在而起。当下的事情,当下的,回忆不是牢笼,不是。也许潜意识里,乌鸦已经开始明白那被自己归结为“凑合”的牛肉干,丽娜为什么吃得如此开怀。他只是不能言语。

乌鸦最后默默地转身出去,走到门口再次停住回身——也许总是在这样的时候,他才能从发呆中回过神来。也许总是,后知后觉。

“我记得……我吃过一种很好吃的牛肉干,叫年华牌……等到我能够找到的时候,我请你,一定比你刚吃的还好……”

丽娜怔怔地望着乌鸦,她清楚地感到乌鸦从来平静无常的话里,这次带着什么顿悟和认知,只是她不需要多问什么。至少,她觉得那一定不是什么糟糕的事情。她点点头,笑着,说好的乌鸦,你不准忘掉。乌鸦嗯地答应,走出门去。

微风拂面,空空的饭碗微温,尚腾着白色的雾气。丽娜撇头望着窗台外的桂树,似乎有花在开了,像开在干净的天空里,轻轻地于风中摇曳,周围静静荡漾着清清的香味。蓝天白云。蓝天白云。丽娜在午后暖暖的阳光中,再次笑起来,低下头,任泪水潸然而下。


# 有人在等待着的地方


丽娜怀孕的第九个月,准备离开。丽娜的妈妈终于还是放不下她的女儿和她未出世的外孙。那个曾经飘忽不定动荡不安的孩子,如今褪掉眼影,整日素颜,在自己面前挺着大肚,突然成熟很多对自己笑着,如同回答当初苏雨的质问一样地回答自己。

孩子是我的。她这样说。

她看着自己的女儿,多年积压着的哀伤和无处释放的关怀顷刻间奔涌,抱着丽娜大哭。她原是爱她的,她是自己的女儿。她曾经也如她现在这般身体里孕育着生命,她清晰地每日每夜感觉她,等待她的到来,然而当她离开自己,离开自己体内,离开自己身边,她再也没有像今天这样如此地靠近过她,感受着她微微颤抖,仍旧是需要呵护的孩子般柔弱的肩。她明白,那是爱。爱化解一切。

我由妈妈照顾,可以整天陪着我,总比在这里,老让你们忙的时候还要挂心好,再说,你们可以来看我的嘛。对于苏雨地不放心,丽娜笑着安慰。

出门的时候,丽娜回身抱住苏雨,怀里的苏雨安静得像猫。丽娜抬头看着墙上的画,笑着,对苏雨说,傻丫头,加油哦。到时候我会去,你一定可以的。苏雨依旧默然,轻轻点了点头。

还有两个月,苏雨参加全国舞蹈大赛。也许是30岁的苏雨,最后的独舞。

丽娜对乌鸦说,帮我照顾一下苏雨,有时候真分不清我们谁更年长呢。乌鸦点头应允,丽娜终于放心的转身慢慢上车。车缓缓行驶起来,看着后视镜里站着的那两个身影,丽娜强忍许久的泪,开始止都止不住地落下来。妈妈抚着她的头说,好了,好了,回家了。

回家了。回家……丽娜想到,这么多年来,她羡慕苏雨,同时嫉妒苏雨,她理解苏雨,也伤害苏雨。自己对苏雨,若即若离,把她当作避风港一样的存在。总在自己疲累的时候,才想起记忆深处默然等候的那个人,去找到她,哭诉和发泄,然后收起日渐衰老的脸庞,继续开始自己无谓地飘荡。只是这么多年过去,那个女子总是无怨无悔地守候,不管岁月怎么变迁,时光如何荏苒,她都一直在。自己自以为是地找着所谓的家,可是最后才明白,她一直忽视的那个地方,就是家。这九个月里,比此前许多年的感受都要深刻和清晰——那就是自己要找的地方。她竟然这样地忽视如此之久。

原来自己拥有这么多,比普通人拥有的多多了,她,丽娜,28岁,转了一大圈,但是最终,她找到两个、找回了两个家。这实在是莫大的幸运和恩赐。

嗯,妈妈,我们回家。丽娜抓住妈妈的手,在母亲温暖的手的抚慰下,闭上眼轻轻地说,随即沉沉地睡过去,做起梦来,似乎是一个美得无以复加的梦,使得她未施粉黛的脸上,自始至终,隐隐挂着微笑……


# 猫


乌鸦回过头去,苏雨静静地靠着镜子坐着,无言。难得不停电的夜里,突然比停电还要冷清和寂寥。

球赛正在进行,解说兴奋地声音遍布房间各处,可是乌鸦总觉得哪里不对,自己身后有某个地方,似乎任何激烈都化解不了。

苏雨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觉得莫大的失落,因为丽娜走了?她不清楚,多少年来,丽娜都像只猫一样来去无踪。偶尔来找她大哭一场,偶尔来找她喝酒喝到烂醉,直到睡过去。这里对于丽娜来说,只是可以释放和显现脆弱无助的地方,曾经苏雨认为这样已然足够。丽娜说过,对于真正珍爱的东西,如果想要长久,就不要轻易去碰触和沉陷,就像爱上某个人,也许迷失自己的开始,就意味着最终的结束和伤害。不要沉迷其中,就不会有求而不得的苦恼。

也许,自己和丽娜,都是有着这样想法的人。如果只是默默守候,是不是就足够。可是这几个月来,她头一次切实地感到,她和丽娜,她们是如此地相似和接近,回到当初孩童时代,肩并肩挨着睡觉聊天。那是自己记忆深处里的温暖,她曾经一再回避它。可是此刻,她突然明白,每个人,都有追求和沉陷的东西。每个人都有,就好比舞蹈之于她自己。

爱和爱好以及诸多感情一样,都是心甘情愿的束缚。心甘情愿,很多事情就变得简单。


隐约之间,什么在敲门。乌鸦调了静音,转头看苏雨,苏雨也怔怔望着自己,支着耳朵听着。确实有什么,在轻轻地无节奏地敲门。

苏雨跳起身来冲了过去,是她么,是她回来了么?

门一把拉开,屋外黑漆漆,空空荡荡,苏雨的笑容僵在脸上。不会啊,乌鸦也听到了对不对,乌鸦。苏雨回身,看到乌鸦惊异地盯着哪里,顺着看过去,客厅墙边有什么。苏雨惊得说不出话来。

一只猫,应该是猫崽,身上尚是黄褐相间的绒毛,耳朵软软圆圆,四肢短小,弱弱地在客厅步履蹒跚,惊疑不定,惶恐不安,这里和它所知道的地方不太一样,四周空荡,没有遮身之处,堂而皇之暴露在灯光之下,毫无安全可言。

苏雨慢慢地靠过去,猫崽像是害怕被赶出去,再次被赶出去,柔弱地喵喵地叫着,努力地朝着墙角爬过去,找着能够庇护的东西。也许是谁温暖的双手,也许是一个拥抱,怎样都好,只要不再是外边黑漆漆的楼梯,一阶又一阶的楼梯。它好不容易爬到这里,它明白那种感受,辛苦,心力交瘁。苏雨就此站住,一言不发地望着面前这个柔弱的小家伙。她突然想起那个女子。

真是的,我根本没有时间照顾你。苏雨声音尽带怜爱,蹲下去抱起猫崽,抚着它的头,看到它看着自己,喵喵地叫,那双眼睛,那种眼神,她在哪里看到过。

苏雨要来乌鸦的牛肉干,放在手里,看小猫静静地吃着。乌鸦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无言地看着外边客厅里的苏雨和那只猫,忘了重新打开电视声音,忘了身后正进行地如火如荼的球赛。

“乌鸦,你曾经说丽娜像猫,不是么……”苏雨淡淡地笑,仍旧跪坐在地毯上,看着小猫舔食手心的食物,“她或许早就很需要我……我却什么都没做……”

乌鸦起身走出去,对苏雨说,其实你们两个都像。苏雨笑。

那,你介意……再多一只么。苏雨转头抬眼望着乌鸦,笑着,眼里充满期待。

乌鸦没有说话,走过去蹲下身,看着面前这个小生命。猫崽像是知道什么,停下嘴凑近乌鸦,在他的脚边蹭蹭,乖乖得喵喵地叫着。

也许我每次,该多买一些牛肉干了……乌鸦依旧注视着脚边的小猫,心生柔软,轻轻地说。他没有看见身旁苏雨,眼里突然而起的泪光。

头一次。

谢谢你,乌鸦。

这天夜里,一直到最后,都没有停电,屋里洒满光亮。


# 当我们同在一起


彻夜地守候,丽娜虽然费尽周折,还是诞下了孩子,女孩,母女平安。那一刻,再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

……

丽娜望望身旁熟睡的孩子,转头看着面前担惊受怕很久,现在还依旧有些恍惚的苏雨和妈妈,微微虚弱地笑,伸过手去,抚她们的脸,说没事了,都好了。苏雨握着她的手,笑着想哭。

她还没有名字,叫什么好呢。丽娜问苏雨。苏雨失措起来,名字,对了,为什么都忘记了起名字。苏雨抬头望对面站着的乌鸦,乌鸦看看她,低头看着孩子,推托了很久,直到丽娜转头笑着告诉他,没有他和苏雨,也许没有这个孩子,她想他们两人给孩子起一个名字。乌鸦又愣愣很久,最后缓缓张嘴,轻轻地说出来。

雨娜。

……


# 舞者


苏雨还是沉浸在某种快乐当中,难得地哼着歌,轻轻抚着腿上卧着的肉干。肉干,苏雨给小猫的名字,就像在纪念它进门吃到的第一包牛肉干。纪念乌鸦难得的慷慨,她这么给乌鸦说的,乌鸦只是沉默。

乌鸦坐在一旁,忆起方才丽娜幸福的脸。他突然意识到,他们三个人当中,从来大大咧咧的丽娜,反而是头一个挣脱某种束缚的人。其实这也许是她本该得的,她为此付出和做着的改变,他们都能看到。

“苏雨……”乌鸦兀自想着什么。苏雨停了歌,嗯地抬头看他。近来的乌鸦似乎在变化,具体是怎样她说不出来,但是她明显而又朦胧地觉得他在改变,起因不得而知。至少,她觉得那一定不是什么糟糕的事情。

“你和丽娜……你们两个,为什么可以那么坚决地付出什么,下定决心,就一直执着下去……”

乌鸦转头,房间突然黑下来,他来不及看到苏雨的表情。他只是听到苏雨在沉默之后呵呵地笑。今夜有月光,他看到黑暗中苏雨的轮廓,听到黑暗中苏雨温柔的声音在房间里荡漾,四周都是苏雨的,温柔的声音……

“是的乌鸦,有时候我也会想,我们在执着些什么。我们执着的,究竟有没有价值,有的话,和自己的付出相比,又能有多少……或者干脆说,到底是对是错,我们都不知道……不确定的乌鸦,一点也不确定……但我记得一件事情……你看那幅画乌鸦……”苏雨在黑暗中伸出手,指着对面挂画的墙。

“……那幅画,老师送给我的时候……那个时候,她已经躺在床上,却从来没有抱怨过……当时她看着我,只对我说了一句话。她说,苏雨,只要你不后悔……乌鸦,我和丽娜都跳舞……跳舞,跳舞,旋转,跳跃……乌鸦,对与错我们分得并不十分清楚,不过现在,我只相信一件事情……”

苏雨抱起小猫起身走过来,把它放到乌鸦的怀里,凑近乌鸦的脸,乌鸦借着月光,看到苏雨面上的神采,难以言喻的神采。她对乌鸦微笑。她说乌鸦,我只相信一件事情——

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


那一夜,苏雨在洒满月光的客厅中,旋转跳跃,尽情地独自起舞。她为他舞蹈,她为自己舞蹈,她无甚所为地舞蹈。怀抱小猫的乌鸦,在一旁一直注视着她,只是注视,直看得愣愣,忘记一切,忘记擦去脸上温润的泪水。


# 拯救世界的开始


一大早,乌鸦拖出床下的一个箱子,愣愣地看了好久。再平常不过的行李箱,盖满灰尘——三年时光的尘埃。

他郑重地打开,里面都是一些散碎的东西,书,资料。而拿开它们,箱底,有个折叠着的青色塑料袋。乌鸦颤抖着手慢慢地拿起它,展开来,青色的塑料袋上,写着“年华”两个字。里边一小半尚未吃完的牛肉干,已经变质。塑料袋喀喇喀喇作响。

当时的乌鸦,坐在来这里的火车上,看着外边呼啸而过单一的风景,吃到一半,突然就不再碰触它,将它藏在箱子里,藏到自己都忘记。它寂寞地留在箱子里三年。三年时间,压在最下边,压在最深处。乌鸦忆起昨晚苏雨的话。他的胸口有什么硬硬的东西,在开始慢慢脱落。

人总有这些那些的问题,一大堆不明白的问题。有些是真的迷惑不已,真的不明白,而有些,不过是需要从别人口中得到答案,在此之前,他不过是活在自定的“不明白”中,活在自己所谓的“迷惑懵懂”中。他告诉自己不要去回忆,告诉自己忘记。然而,原来不去碰触,即使私藏,都并非守护,它一样变质,一样地铺满灰尘。乌鸦似乎已经明白过来,之前被自己归结为属于“凑合”的那些牛肉干,丽娜为什么吃得如此开怀。

捏着手里的、被自己遗忘很久,现在重新回到自己面前的牛肉干,想着那被自己死死抱着不放的过往,被自己忽视从而凑合的现在。乌鸦把头埋到床单中,于黎明时分,在黑暗和晨光交织中,默默地流下泪来。

……

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妈妈依然是爱惜地对他说,不要再这样逼迫自己。她说,阿勇,如果可以,就回来吧,一切都会好的。乌鸦宽慰她,说,妈妈,我没事,我想起家乡才有的那个牛肉干,我想吃了,我想要一包,一包就好……

挂上电话,乌鸦默默在房间站立,觉得恍惚。脚下有什么在蹭他的裤脚,低头,肉干抬头望着自己,喵喵轻声叫着。乌鸦长长地出了口气,蹲下去抚了抚肉干软软的耳朵。

我找到了。乌鸦说。


# 画里的女人


当主持介绍完毕、舞台灯光突然暗下来的时候,乌鸦连同身旁的丽娜都屏住了呼吸。他们等待这一刻,等待太久,然而和那个即将登场的女子的相比,他们等待的时间,似乎显得微不足道。

那个在一束灯光下随着音乐静静而洋溢盛开的女子。

四周安静异常,人们似乎都沉浸在苏雨的舞蹈中。为什么一种艺术,可以让人为之沉醉,乌鸦默默地想着,也许是那几分钟的时间里,浓缩着一个人的热情,用自己许许多多的时间慢慢地累积,累积着生命里最鲜活光彩的点滴,最厚重和最轻盈的认知,然后在有限的时间里,展现无限的永恒。

灯光再次暗下去,苏雨的身子没入黑暗,人们似乎还没有醒过来,只是5秒钟之后,天空随即被一阵海啸般的掌声唤醒……

那晚,所有的灯光最终都聚集在苏雨的身上。丽娜轻轻地站起身,稳稳地将怀里的什么举过肩膀,说,小雨娜,你看苏雨阿姨今晚,是不是特别漂亮。

乌鸦站起来,转头看着身旁可爱笑着的雨娜,还有同样笑着,脸上散漫泪水的丽娜。乌鸦回过头,他看不清台上苏雨的面容,只是他猜想,现在的她,一定同她们一样……

……

乌鸦,快出来,宴会结束了。乌鸦起身出去,看见她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站在门口,抬起手对自己扬了扬,笑得像个小姑娘。红酒,蛋糕,还有奖杯。

停电,但是没有关系,小蛋糕上跳动的烛火,足以照亮苏雨幸福的脸孔。她似乎还没有缓过来,呼吸仍旧急促,眼神依然恍惚。火苗于她瞳孔里闪耀,光影在她脸上舞动不止。

乌鸦打开红酒,倒上,端起杯子,透过杯中荡漾着的暗红色液体,看着墙上那幅画,突然心生感慨。转手向苏雨递过去,他轻轻说,干杯。然而没有回应,乌鸦转头,继而沉默。

苏雨坐在那里,无声无息地坐在那里,赤脚,胸口抱着一只腿,另一只腿弯曲平放在地上,埋着头,颈脖曲线完美,肩膀无懈可击。满头黑黑的直发,瀑布一般的倾泻下来。有什么暗自滑落,滴落在地毯上,化开,湿了一大片。

她成功了。

乌鸦默默地,转头重新注视着画,呷了一口杯中的酒,苦涩而甘甜。他突然就笑了起来,几乎是头一次地笑了起来,微笑着,放下酒杯,等待,等待对面这个温柔内敛、此时泪流满面的女子,来与自己一同分享个中滋味。在那一刻。

……


# 换来了什么,朋友你可知道


“欢迎光临……哎,巫先生。”女孩子听见门铃,抬头一看是乌鸦,笑着招呼。乌鸦冲她点点头。 “需要帮忙?”女孩俏皮把头一歪。

乌鸦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什么放在桌上。女孩垂头,马上惊异地抬起来看看乌鸦,立刻又埋下去,抓起桌上的东西,拿起来张大嘴盯着乌鸦叫,满脸的惊喜,“真的假的?!真的是有啊?!”乌鸦点头。

年华牌牛肉干,一小包,青色包装。

“这么说巫先生你确实没有骗我是不是……”
乌鸦点头。
“那……给我的么?”
仍然点头。
“谢谢——哈哈真的有……对了,那巫先生你哪里找来的?”

“……我家乡的特产……”乌鸦开口缓缓说道,“……我找了很久,一直跟着找回去……”
“是么?一直找回去了?”
“嗯,一直找,最后发现,只有那里有……”
“远么?”
“远。很远很远的地方……”
“所以说一定会很久咯?”
“嗯,很久……”

乌鸦告辞,转身走到门口,女孩在背后叫他。

“巫先生!”乌鸦回头。女孩低头找着什么。乌鸦走过去。
“……送给你的。回礼,呵呵,谢谢您的牛肉干。”
乌鸦低头,女孩手里握着一张CD。乌鸦抬头看她。女孩笑着示意他接。

“其实,我可能也有骗你……”乌鸦仍旧愣愣地看着女孩手里的CD,“……那个年华牌牛肉干,不一定比你家很多牛肉干好吃……”

“我明白啊……”女孩认真地点点头,“……不过因为我想,说不定这儿还有很多很多人,都在找这种牛肉干,年华牌的……等到以后有人来问,那时候我就可以给他们说,他们没有在做白日梦。他们要找的一定有的,一定可以找到……所以谢谢巫先生……”

乌鸦愣了愣,接过CD,轻轻笑着,抬起头来,说不,谢谢你。

……


# 灯


黑暗温柔的包围,乌鸦靠着镜子坐着,拆开手中的年华牌牛肉干。放一些入口,闭上眼睛,慢慢地咀嚼。熟悉的味道散布开,在一个个味蕾间荡漾,浓厚地让人感动。机器里静静转着CD,蔡琴沉静内涵的歌声,弥漫荡漾于周围。低吟浅唱,讲述遥远感情,追忆触动心事。夜色如水。

年轻求得园满
随着岁月走散
忍不住回头看
剩下的只是片段
生命不断转弯
起起落落变成习惯
爱情像是考验
从不承诺永远
这些年像陀螺一样旋转
爱恨都变得无关
过去的风雨留给别人评断
无愧了一切都平淡
是有一点遗憾
幸福没有答案
付出不能计算
谁能够抚平背叛
不必再去感叹
要笑着把眼泪擦干
夜晚是个难关
寂寞需要勇敢
影子不会孤单
手心还有温暖
在心里的缺口
让时间去填满
……

乌鸦,你是液体,还是容器。丽娜问过他。

液体自己来适应外界,容器等着外界来适应自己。这个,是最后丽娜给乌鸦的答案。不算答案的答案。更多时候,自己是液体也是容器。更多时候,分不清自己是液体还是容器。搞不好一直到最后,只有靠他自己来得到答案。

三十未立,四十应该还是照样迷惑不断。对于未来,乌鸦能够有的,仅仅是这样的猜测而已。他想抓紧以前不知道在哪里,他想把握以后不知道在哪里。他能把握的,只有现在。也许把握好现在,对那看不见的未来,真的多少能有影响。谁知道呢。他一直地担心彷徨,可还是这么好好的,活到了三十多岁。乌鸦轻轻笑起来。

苏雨还没有回来。无所来由地,乌鸦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童话故事,七色花。里面的小女孩子,撕着一片又一片的花瓣,那是可以实现任何愿望的花瓣。她用它们,去实现一个又一个单纯而单调的愿望。它们统统成真,女孩快乐,却不能长久。直到看见一个男孩,男孩的腿有残疾,不能走路。

故事的最后,女孩用最后的一片花瓣,许了最后的一个愿望。男孩因这愿望,重新站了起来,和那个女孩一同奔跑起来,在风中奔跑起来,他跑得那样快,快得连小女孩都追不上……曾以为实现愿望那种美妙就是童话,可是现在乌鸦不再这么认为。

许愿不是。一同奔跑才是。

地上的口袋里,还有三小包年华牌牛肉干,乌鸦拿过一包,撕开放在地上,看着身旁依偎着自己的肉干,看它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剩下的两包,一包给丽娜,他答应过她。另一包,留给某个人,至于原因,他想不出来,不需要原因。他只是突然地,想要这么做。留着,等那个人回来,告诉她这东西的出处,告诉她关于它的和他的,一大堆的故事。

乌鸦拍拍肉干的头,站起身,走到电灯开关前,转身望了望屋子。

黑暗之中,落地镜,墙上的画,空荡的屋子,什么都没有多,看起来一样。又多了些什么,奖杯、小猫、静静转着的CD。还有乌鸦脸上,隐隐的笑容。

一切都会有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乌鸦长长地吐了口气,笑笑,开了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