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道…【事情】

2007-03-11 21:21 | 林柯



| 味道…【事情】


林小雪把录音机往桌上一搁,一看孩子们顿时住了喧闹瞪大了眼瞧着,忍不住乐,招手让大家围拢。孩子们跟苦等圈门敞开、这会儿终于解放的小羊羔似的一哄而就,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小雪围了个紧。

招呼大家安静下来,小雪讲说这就是以前课本上看到的叫“录音机”的东西,是村长到汉源县城开会打那边要的,旧了,录音好像早坏了,电台也收不了,好歹能放放磁带。说罢掏出连同录音机一起拿回来的一盘很旧、上面连标签都被撕掉的磁带,晃悠了下说这个就是。然后按照村长昨天教她的,接上电源,放磁带进去,按下按钮……

“都说冰糖葫芦儿酸,酸里面它裹着甜。都说冰糖葫芦儿甜,可甜里面它透着那酸……”录音机喇叭里慢慢淌出歌声,在夕阳照射的教室之中飘扬,桌椅板凳镀了金黄,孩子们是一群睡着的小羊……

一曲终了,小雪按了开关停下,看着孩子们意犹未尽地盯着自己看,浅浅笑耸耸肩,说没了这盘磁带就录了这么首歌。

“林老师冰糖葫芦是什么?”班上和自己一样叫小雪姓方的女生托着下巴问。
“冰糖葫芦都不知道……”林小雪正愕然还没回答,旁边的王大雷撇着嘴接了话去。
“就你知道…”方小雪不服气。
“我就知道!”王大雷也不示弱。
“那你说什么味儿?!”方小雪不信。大雷一时答不上来,方小雪皱鼻头,“哼,看吧,好意思说知道…”。
“本…本来就知道,冰糖葫芦…糖还有葫芦…刚才不是说了么,又甜又酸,又甜又酸……”看着同学们都为自己语塞发笑,大雷着急。
“你撒谎,糖还是甜的醋还是酸得呢,没吃过别瞎说,你回家拿醋拌糖吃来瞧瞧……”大家一哄而笑,连林小雪都笑起来。
“谁撒谎了,不信问林老师…”大雷这么一吼,大家都住了,齐刷刷把林小雪看着,只等老师给个说法。

林小雪笑容僵在脸上,看着孩子们,心想怎么自己没想到孩子们会问这个呢?怎么自己没问过自己呢?好一会儿,方小雪叫林老师,她才回神,轻声说老师也没吃过。

孩子们听了一时间都成了泄气的皮球,老师都没吃过,还有谁吃过,这味道眼看得成谜了。

林小雪那么一会儿竟突然后悔起来,想要早知道这么着,不打主意让村长要录音机就好了,不要录音机就放不了磁带,不放磁带就不会听这首歌,不听什么歌,孩子们也不会问起,恐怕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世上还有叫冰糖葫芦的东西……

只是,这样就行了?小雪又反问自己,不知道没见过,就可以解决问题?那自己又为了什么才千方百计请村长好说歹说要了一台回来?为什么?

林小雪不想再让孩子们失望,当老师这么久以来她不怕他们调皮,不怕他们没钱上学,只是害怕这些孩子失望,对她,对这个地方,对这个地方以外的地方,硬生生的失望,并且无可挽回。调皮她可以讲道理没钱上学可以免费,只是失望这回事,她会觉得是自己的失职,要知道,对她来说,这些孩子自身就是希望,最原始最简单纯粹的希望。

“老师答应你们,冰糖葫芦的味道……老师一定会告诉你们……”林小雪声音很轻,但是口气坚定,坚定地像是掉进眼里刺刺地落日光辉。


回了家,妈妈照旧在床上坐着,小雪收拾收拾屋子,煎了药,照顾着妈妈吃下,又问了爸爸在哪儿,答说在地里,就把饭蒸上,出门顺着山路来找。

大渡河在脚下好像静止不动——这么高的地方,根本听不到水声,也看不见波涛涟漪,看久了,都快忘记它是一条河,一条连同这里高入云霄的大山一起、阻断交通发展的江水。但它就是这样一直地奔流不息,多少年来不知疲惫,没有人能让它停止后退。

小时候小雪和朋友们喜欢捡了石块往对面山头扔,却从来扔不过去。看着不远只隔着条河、伸手似乎就能摸到的山头,她始终不能明白怎么实际距离远到如此,即使年纪增大力气渐长,也只是看着石块横着被抛出老远,却直直地、被什么突然吸引一般直线落下去,最后仿佛只是掉在脚底。小雪对这景象有种说不出来的恐惧。

远远望见爸爸光着膀子在地里翻着土,小雪没敢招呼。这里的田都开在山坡上,斜得站在上头可以一眼望见下面灰白色的河水。要在这田里干活,常常得带根桩子,插在土里抵着背免得滑下去,要是身子再埋低,桩子撑不了,就只有一手使镰刀扎土里稳着,一手空出来刨地翻土撒种子……

这样简直是在用命换收成,偏偏斜坡留不住肥,被雨水一冲,肥土就会跑完,所以常常等雨住了,还要花心思把冲到底角的土重新捞了填回去,就是说的“挑土边”。

今早下了雨,小雪爸这会儿正一手掌镰刀一手铲土填着,在这坡上忙活一辈子,熟练的很了,但小雪还是不敢随便叫他,免得出什么意外,话说爸爸一上田她和妈妈都提心吊胆。直等到爸爸走上山道,小雪才拿着汗巾迎上去。

父女俩一前一后往家走,小雪把冰糖葫芦的事说了,说想趁着哥哥他们修路要进县城拉水泥什么的,叫哥哥帮带点回来,不知城里有没卖的,爸爸默然不语,只揩着紫黑色脸上的汗水,好一会儿,才把汗巾往肩膀上一搭,说这事儿回去商量。


等到了家,饭也好了,小雪炒了菜,又趁着等大哥的当儿煮好猪草,喂了早已经哼呀乱叫的两头猪,回到堂屋哥哥大雷也正巧回来,收拾了妈妈吃好的碗筷,才同爸爸哥哥坐下来吃饭。

“你妹子,学生问冰糖葫芦是啥子,她答不上来…”爸爸拿了碗倒酒一边慢慢说道。大雷一听一愣,小雪把事情说了。

“这个王大雷跟方小雪,起名跟咱们一样,连性格都跟小时候咱们差不多…”大雷一听什么醋拌糖随即就乐开。

“你别光笑…”爸爸呷了口酒。

“这个冰糖葫芦我还真见有人在卖,上次去县城里路过了的,扎的草垛子,上面插着在叫卖…我才知道叫这个…”

“插着叫卖?”小雪问。

“嗯…”大雷吃了口菜点头,“红彤彤的几颗圆的用签子穿了插着,好像是…”

“你吃过?啥子味儿?”大雷一听妹妹这么问,木木地摇了摇头,小雪忍不住失望地叫起来。

“你明天不是马上要跟刘老二去拉沙石么,碰上了就买了给你妹子带回来,她分给她班上那些学生就好了嘛…”妈妈在里屋床上坐着说。

“说倒是好说……你晓得城里头卖的这些个东西……你晓得要好多钱?”爸爸放下酒碗转头问老伴儿,妈妈一时也被问住,好半天支支吾吾说这零食的东西总不能太贵。小雪也愣住,才明白过来刚才回来路上爸爸怎么就不吭气了。

小雪也有点郁闷,确实大家都不知道,这个月的工资添补家里也用的差不多了,药钱还欠着张医生的,怎么就把这事情忘了,不免怨自己不多加考虑,扒拉了口饭,听到妈妈在嘀咕说要不把药停了再把养的猪卖了。

话没说完小雪和哥哥就同时叫起来说药怎么可以停,“这里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小猪抱上来就抱不下去,除了自家吃怎么卖……”大雷接着说,“再说还没有肯定很贵…等我去问问就晓得了嘛…”

“爸……干脆就算了……”小雪转头叫了一直不做声的爸爸,爸爸不等她说完就抬手一挥,也不多话,只回头招呼儿子说:“你妹子那个时候……想到你这个当哥的常常出去做活路,照顾不到你妈和我,又想到这刚修了学校,要老师,才留下来……说了就要做,不要说空话,她许了娃娃们,就肯定要兑现……”爸爸端了碗起来,灌了一大口,“你去了县城里头看看,可以就买一点,至少一串恐怕是可以的……”

爸爸放下碗,又端起来要喝,到了嘴边又没进嘴,移开碗想说什么又没说,最后就只说了声“记住了哈”,大雷狠狠点头。


接下来几天小雪每天跑崖上盼。山那头隐约可以看见施工队,正在修公路,哥哥说,修好了过后,再不用绕5、6个小时出山,到那时候,孩子们和她就可以到县城里看看,自己也再不用为让孩子们认识新东西发愁了——到处都是新东西。这些美的不行,不过小雪也知道里面的艰辛,哥哥讲山另一边的成昆铁路,修的时候不知死了多少人。

第四天回家,照例一进门就问哥哥回来没有,爸爸这会儿正坐在门槛上抽旱烟,点头说回来了在里屋,小雪一听不亦乐乎,一撩开门帘却愣住了,哥哥坐在床头,鼻青脸肿的,妈妈正抚着肩膀劝慰。

爸爸跟着进来,说是大雷跟刘老二去拉沙石,回来路上有人拦了,说要通路的钱,他们是新手,不知道里边的规矩,死活没给,就给打了。小雪一听来气,叫说怎么这样会不会是强盗。

“什么强盗哟,你以为运沙石这么容易,还在河边捞的时候就有人来了,别人的地盘,黑白两道的,这么一车沙石运出来,一层一层地,都要通气,不然不仅要难为你,今后都没舒服日子过……”大雷止不住叹气,好半天想起什么,站起来从裤兜里摸出一砣纸,一层一层打开,最里面是塑料膜,包着一颗红色的圆珠子,被竹签串了,孤零零地躺大雷手掌里。

“我买了一串,怕不够,又找老二借了三角钱,添起来两串……回来遭打,都落了,身上就保到了这一颗……”大哥跟犯错的孩子一样低着头,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却还直盯盯对着手里的红珠子,艰难地哽咽着说对不起。小雪忍不住叫声哥,一把抓着,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晚上一家人没说话,那颗糖葫芦小心拿刀切成两半。小雪捡起半颗来舔了舔,大气不敢出,生怕自己品不出那味道,妈妈在一旁拿起另外半颗看着,说是甜是酸要好好留神,可就这一颗了。

“甜的……”小雪吧嗒了下嘴巴。

“真的?那你吃……”大雷抬头做了个往嘴里放的动作,小雪点头把那半颗含嘴里。

“好不好吃?”妈妈手里拿着半颗问。小雪点头,爸爸和哥轻笑起来。

刚嚼了几下,小雪脸上神情突然变了,眉头皱一起,唔了长长一声,略一仰头,接着埋头哇的一声吐了出来,连连叫说苦的……

其他人一愣,爸爸上前拿过剩下的半颗细细看起来。

“这不是山楂么,山楂果果嘛…”

“那怎么会是苦的呢?”大雷嘀咕着拿过来打量了一下。

“真是苦的……要不哥你吃吃看……”大雷听妹妹这么一说,小心咬了一点,慢慢嚼起来,最后也只能呸地吐掉。妈妈嘀咕说难道是坏的,一家人都没作声。

“哥……”小雪最后愣愣地,轻声叫大雷,“除了酸和甜…你说那歌的词儿…会不会是没写全……”

大雷也愣愣地立在那儿,他也想不明白,歌里边儿唱的酸里裹甜、甜里透酸的冰糖葫芦,它怎么就是苦的呢?


外面的雨开始下的大了。屋子里只听到雨声,小雪和大哥很是郁闷,妈妈就仔细地盯着剩下的一丁点纳闷,爸爸只是抽烟,一直无言。

好一会儿,爸爸才磕了磕旱烟袋,咳嗽了两声说吃饭吃饭,再不吃就冷了。

“糖葫芦吃不成,饭还是要吃、人还是要活的…苦就苦,弄不好本来就是苦的…”转身走出去,撩开门帘子又回转来,“你们看看我,我吃的就是苦的……”说罢晃晃手里的烟袋。妈妈一听嘴一撇,不乐意起来,“哦就是,你一辈子都在吃这苦的,还要娃娃们吃,你老糊涂了……”说完拉了小雪,“别理你爸,听我说,以后有的是机会,别怄气……”小雪听了两人的话,心里似乎有点什么,却又说不明白,只点了点头。


雨声渐渐小了,小雪躺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想班里的孩子们,想摇着旱烟袋的爸爸,想那红彤彤发苦的冰糖葫芦,想那歌是不是没录完、词儿是不是差一截没唱全。

朦朦胧胧地,听到哥哥在门外叫自己,便坐起来。

“哥……是你么?”
“嗯……你睡了没有…”
“没有……睡不着……”
“嗯……我也是……那个…妹妹……”
“嗯?”
“哥给你保证……以后…等哥有了出息,哥重新给你买糖葫芦,肯定不是苦的,给你们班上的娃娃们买,每个人都买……好不好…”
“……好……”小雪想要说什么,到头来终究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雨声渐渐住了,四周静悄悄的,屋檐上雨滴滑下来,吧嗒吧嗒地响着。

雨总是要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