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8-15 19:08 | 在玩一遍



小猴儿生平第一次接触戏约莫是他10来岁那年,那年他随着爹娘进了京城去探望戏班子里的二舅,也就见识到了什么是戏。

这小戏班儿可租建不起戏院,只能是小打小闹、小本经营。空地上横七竖八的支起若干竹子和木头搭了个戏台子,台子背后拉上几块破旧的帐篷算是后台,戏台下摆上些或长或短、参差不齐的板凳,这戏场也就结了。

这京城人好的就是戏,雅俗共赏、老少皆益。八旗子弟、公子哥儿们谁不会唱上两出?就是目不识丁的闲汉子也能照葫芦画瓢的唱上几句。要说这看戏的好处,没人说得清道得明,总之这就是一种时尚潮流,不看戏、不听戏的就是一俗,就是看不懂的也要装懂,兴致上来了哼上两段,也算是逢场作戏,显摆显摆。
看戏的人多了,唱戏的自然不少,各种大小的戏班子散落在京城各地。大的戏班子租上个好的戏院开门唱戏,讲的是排场,戏子是名角,唱的是名段,这也是给官家老爷富加子弟们显摆的场所,穷人们是看不起的。不过这小戏班儿也有各自的招儿,租不起戏院就见缝插针的在空地上搭上个戏棚子,也能凑合着唱下去,虽然是简陋、粗糙了许多,不过这富贵人家毕竟是少数,大多的平民老百姓和穷戏迷们最为中意这小戏班子,图的就是便宜。于是,那么多年来大家都各取所需的维持了下去。

小戏班儿虽是小了些,可也热闹得很。晚饭过后,大多的京城人约莫已经没正事可干了,这提示演戏的梆子就“铛铛”的敲了起来。于是看戏的三三两两的走了进来,都穿着长衫,辫子梳得油亮,操着一口浓厚的京腔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这小戏场里早已是人山人海,看戏的歪歪斜斜的聚着,聊天的、吃瓜果的、说戏的,什么都有,唾沫横飞。跑堂的就更忙了,或招呼客人、或吆喝同伴、或端茶送水,比这唱戏的还累。就在这杂乱的喧闹中,戏子们也就粉墨登场了。
这戏唱到妙处,懂戏的也不禁会跟着节拍摇头晃脑的跟唱两句,或者把扇子一合,随着韵脚打拍子,好不投入。戏若唱的好了,懂戏的一喝彩,其他人也就跟着喝起彩来。倘若词唱错了,调唱跑了,或是龙套跑错位了,免不了一阵起哄,有些手脚痒的看客还会顺手把瓜子果皮什么的统统都扔向戏子们……

当时的小猴儿也就是个娃娃,哪懂什么戏?看戏也就凑个热闹图个新鲜。所以在戏班子里呆的这两天,他也就记得一个孙悟空。到不是因为孙悟空唱的好,而是因为他的跟头翻的棒,一打就是七八个跟头,而且自己的名字和孙猴子也差不多,所以就记下了戏台上的孙猴儿。
在京城呆上两天后就得起程回家了,可这孩子闹着不走了,说是要学孙悟空唱戏。开始就是撒娇,后来就是闹,再不行就哭了起来。把他二舅惹急了,一巴掌拍在孩子屁股上,喝道:“缺心眼的孩子!天下哪有放着太平日子不过跑来当戏子的?”
结果小猴儿还是随着爹娘回了家。不过他还是一门心思想当孙悟空,弄来根竹棒,成天挥舞着,后来壮着胆子学翻跟头,结果摔了一屁股灰。他爹骂他是活该,什么不学去学当戏子,找不自在。

一年后闹天花,死了很多人,万户萧疏。小猴儿家也没躲过这场灾难,他爹娘相继去世,孩子却幸免于难。不久,小猴儿的二舅收到音信,从京城赶来料理后事,他爹娘早被好心的邻居挖深坑埋了,大事也就只剩下这孩子了。
小猴儿寄宿在村长家,见了二舅回来就呼天抢地的哭,年过不惑的村长偷偷的擦了擦眼角,叹了叹气。
等事儿都料理完了,就剩下如何安置这孩子了。

小猴儿的二舅寻思了半晌,想出了个法子。他领着孩子又到了村长家去,并请来村里唯一的秀才爷,说是请秀才爷写个字据,做个见证。
孩子的二舅搓着手,然后又欲言又止的挠着头,自言自语的嘟哝了半天,好不容易把话说了出来:“我就开诚布公的对您二老说了,麻烦您二老做个见证。问问村里谁家要是肯收留这孩子,他爹娘遗留下的田地和房子就归谁家了。我怎么来还怎么去,啥都不带走。”
村长和秀才听了吃了一惊,一时间反不知道说上什么好。都“吧嗒吧嗒”的抽着土烟。村长半天才挤出句话来:“孩子跟你走不好么?”
“不是我怕麻烦,而是这孩子跟我走就真没好日子过啊。”
“您说笑了,京城是什么地方?那可是皇上住的地儿啊!我过了这半辈子还没去京城的福分呢。怎么说孩子跟您走就没好日子过了?”村长吐了口浓烟,对孩子二舅的话抱着怀疑的态度,眼光里无比诧异,但没有恶意。
秀才爷好不容易说了句话,附和着村长的语气说:“村长说的在理。”

“不瞒您二老,我在京城也就是一小戏班儿的戏子,又没家室。当初去京城当戏子实在是没活路被逼的,我总不能让这孩子再往那火坑里跳吧。”
秀才皱着眉头和村长嘀咕了片刻,他们知道戏子这碗饭吃的不容易。
“那孩子可有其他亲戚?”村长问,想来他理解这孩子和他二舅的难处了。
“年头不好,兵荒马乱的,死的死了,活的早都逃荒去了。好几年没音信了呢。要是还有其他招儿,我也不敢麻烦您二老啊。”

众人暂时都沉默了,屋子里就剩下“吧嗒吧嗒”的土烟声。小猴儿虽然小,不过他也知道他们在谈什么,他心里不断的浮现戏台上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情形。

村长猛吐了一阵烟雾,若有所思的屡了屡胡须:“这孩子脑瓜子怪机灵的,身子骨瘦,不难养活……”村长的话才讲了半截,他媳妇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走了出来,咳嗽了两声,楞是把村长的后半段话给堵了回去,村长媳妇噎声噎气的说:“这孩子我们是挺喜欢的,机灵、听话,可不比我们家那几个淘气包,可是自家那几个再淘气也得养啊。大兄弟你说是不?”
小猴儿的二舅忙陪着笑说:“嫂子说的是,说的是……”

一旁的秀才爷把烟斗使劲往地上一磕,把烟斗里的烟丝磕得四处散裂:“老夫年越不惑,十年前内人去世未曾留下半点血骨,命也。今日这孩子与老夫有缘,愿收为义子,就是讨饭也把他养大。”
众人又惊又喜,秀才爷这意思就是愿意收留这孩子了。
“还不快给秀才爷磕头?”孩子的二舅喝道。

小猴儿二话没说,“扑通”的跪到地上给秀才爷磕了三个响头。可头刚磕完他便唱了反调:“二舅,我给秀才爷磕头,但是我要跟二舅走,我要去京城,我要去学唱戏,我要唱孙悟空!”这孩子的年龄虽小,但语气却显出与年龄不符的坚定。
他二舅怒道:“缺心眼的孩子,你懂个屁!你以为唱戏是闹着玩的?”
秀才爷摇摇头,对孩子说:“你还小,不懂事。这天下分为三教九流,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娼妓戏子。这戏子是其中的末流,没有身份没有地位,可不是闹着玩的。”
“戏子可不是好玩的差事。平日里被师傅打骂不说,功底不好上不了台就当跑堂的,上了堂也就是个龙套。戏台上唱好了,别人心情好喝上两声彩,唱砸了,十八代祖宗都被人骂了。说的好听点戏子就是一玩物,供人消遣,说的难听点,戏子也就是奴才。下了戏台,卸了妆,连闲汉子都看扁你。”他二舅有感于发的摇了摇头,长吁一声,“有人说‘人生如戏’,我呸。说这话的人是站着说话腰不酸,在戏台上你风风光光,可下了戏台又怎么样?还不是命中注定的奴才?”

小猴儿挺起那小身板说:“我不懂什么人生,什么戏。我没爹没娘,我不知道什么叫身份,奴才又怎么的。我就要学唱戏,我要唱孙悟空!”
“就你这小身板,大风一刮你都会上天,拿什么来唱戏?”他二舅估摸他是在说孩子话,故意的抵制他的气焰。
“瘦了怎么的!有哪个胖子能唱孙悟空的?我就要唱孙悟空!”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你受得了吗?还有师父碗口粗的竹鞭子你受得了吗?”
“既然有人能受得了苦,平什么你就认为我吃不了这样的苦?我什么都不怕!我就要学唱戏。我要唱孙悟空!我要唱遍京城!”

秀才爷仰天长叹:“有志啊!有志啊!老夫倘若年轻时有你这分志气,恐怕早已高中状元了。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村长和秀才对视了一下,禁不做不断的点头。
他二舅也不得不为他的决心动容了,说:“你可想好了,路可是你自己选的。”
小猴儿拍拍稚嫩的胸脯说:“我选的就我选的,我就是要唱戏。”

后来,小猴子跟随他二舅进了京城,拜师学艺。
这戏子可真是不好当的,往卖身契上一按手印,半辈子就是他人的奴仆了,师父的话永远都是对的。练功时偷懒了,或者是犯错了,屁股就挨竹鞭子,脱了裤子打,打一下还得叫声“师父打的好”,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十年后,京城出了一演孙悟空的名角,他名字就叫猴子。
消息传到了小猴儿的村里,村长和秀才爷常常感叹,这孩子选了条对的路子。

很多年以后,当年的小猴儿拖着条瘸腿回到了曾经的村子里。村长早已经过世多年,还剩下老秀才。小猴儿见了老秀才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叫义父。
村子里有一个谣传,说小猴儿把孙悟空演的出神入化,名满京城。后来日本人打进了京城,把一帮名角掠了起来,叫他们唱戏。可这小鬼子听不懂戏就算了,还上了戏台对唱花旦的动手动脚。小猴儿气不过,操起“金箍棒”有如美猴王打妖精一般给了鬼子许多棒子。后来把家当都赔了进去才保住了性命,可是那双能连翻十几个跟头的双腿被打折了一只。让他风光多时的京城瞬间就没有了他的立足之地,所以他也就这样落叶归根了。

再后来,老秀才也死了。临死之前秀才爷说:“孩子,当初你选的这条路到底对不对,你后不后悔?”
猴子说:“是对也好,是错也罢。问题是当年我还有其他的路可选吗?”
言毕,秀才爷安然的闭上了双眼。

没有人知道小猴儿有没有后悔当初的路,人们只是偶尔会在夜阑人静的夜里听到那声唱腔:
我本是齐天大圣,
岂能做养马之夫?
手中铁棒千斤重,
定叫天宫不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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