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籁休绝IV

2004-11-07 11:42 | 莫殇的幻觉

Side Two

那间沉沉静静,叫做风华的酒吧与我们印象中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同。广州的天空浑浊发黄,冬天仿佛浸在冰水里般湿湿冷冷。人龙车队处处可见。我与小宝一步步,不自知地走进了命运布置的陷阱。

到了广州,我和小宝找了一个住处,90平米,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房租很贵,但我们都不是能够凑合的人,于是就此定下。到旧货市场淘来许多木制家具,陶瓷碗杯,纯棉格子桌布和麻料窗帘。从二手市场买来手提电脑,电视以及DVD机。又用灰漆将墙壁重新刷了一遍。花了两天做这些事情,然后开始找工作。没有目的,但是不知我们这样连高中毕业书都没有拿到的女子,可以做些什么事情。小宝已经开始因为广州的污浊空气剧烈咳嗽起来。四处奔忙,一无所获。将我们仅有的钱存进银行,知道这些钱不能轻易动用。我无法想象如果这个时候我们被抢劫,被S城的故人找到…如果这样,我们要怎么办。而这些事情,幸而都没有发生。可是第五天,小宝生病了。她脸色苍白,高烧不退,不能进食,虚弱无力。我白天出门找工作,傍晚回家照顾小宝。凌晨写字卖钱,只睡四小时。我已经不抽555,所有曾经抽过的好烟,都不再抽。我只是抽中南海,或者羊城。这些最廉价的烟,已经让我的喉咙和皮肤愈渐枯萎。偶尔买一包520,想起曾经论坛上有人说过,有些抽520的女子,只是因为相信其中有恋爱的味道。想到这里,我便会忍不住微笑。恋爱的味道,呵。若我还期待着恋爱能够拯救我,我还为何要与小宝两人来到广州。我是要断绝自己所有的希望,因为知道神不会再眷恋我。它已经厌倦了我们的祈祷,不再听到我们虔诚而卑微的呼唤。
我在小宝面前未曾言累,我知她的心里,有多么焦灼。这不是我本意,我本不愿让小宝和我一起承担我的罪。这种生活,她何尝体会过。而陈潮生,亦因为这场逃离失去了他的小宝,从此再不相见。在结局临到之前,我们不会知道执着的代价。就如同祸患临到之前,我们不能有所预见。
第九日,小宝已经卧床四天。渐渐不能开口说话。吃进去的所有食物都吐出来。包括药物。那天凌晨我等到小宝入睡,便突然感到无法抵御的疼痛。感觉胃正在一点点缩起来,干燥,烧灼,痉挛。我咬住牙,冷汗涔涔,不能发出任何声响。放了一张宫崎骏的《龙猫》,喝大量的暖水。我感到莫名的恐惧,害怕小宝不能痊愈,害怕我就此疼痛而死。然后我不开灯蹲在洗澡间的一角,开了热水淋浇身体。蜷在地上狠狠抽烟,抽到醉,试图以此抗衡那似乎要永无止尽的疼痛。来到广州的第九日,我眼睛干涸,不能再流多一滴泪。
心里渐渐平息了挣扎,由得我的胃绞紧或疲软,倦意袭来。我看到小宝站在我面前对我说,奚禾,我不能负累你,我要走了。看到石在小宝背后不肯出来。他说奚禾,你离开是因为恐惧。你像不相信自己一样不相信我。
我站不起来。我看到他们面向我一步步退开,渐行渐远。
奚禾。
我醒来。窗外日光已经明媚万千,刺伤了我的眼。小宝一脸素净站在跟前。我说,不要走。小宝摸摸我的脸,奚禾,我不会离开你。你看清楚,这不是梦,不是幻觉。我好了,我是小宝。
她揽住我,奚禾,这几天你累坏了,现在去房间里好好睡一觉,桌上有早餐。
我站起来摇头。小宝,你未痊愈。我还要去找工作,你乖乖呆在家里,听见没有。小宝叹气,还是说好。
我洗漱好,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出门去。
其实我们并非找不到工作。只是我们不忍委屈了自己,到小餐馆去做服务生,时不时应付喝醉了的客人,洗碗刷盘子。更不能到那些声色犬马的场所,沉沦了在醉生梦死之中,我知道一旦跌进去,就万劫不复。
第十日,依然无果。
回到家中,小宝不在。我心一揪,诸多不详念头涌上来。我们没有电话,没有任何联系方式。小宝拖着久病初愈的虚弱身子到了哪里去。我努力平静下来,坐着等她。我抽掉6根烟的时候她提了大包小包回来。换了一袭新衣。我略有犹疑,不知道是发生了何事。
小宝笑嘻嘻地说,奚禾,我找到工作了,
我急急问,在哪里?
酒吧。
小宝!你知道我们不能!
奚禾,我知道,只是唱歌,只是唱歌而已。那里的人都很好,我不会有事。
我低头不语,在暖暖鹅黄色灯光下看着地面。是我对不起小宝,我知道。可是我亦知道她的执意。我们一直有同样的固执和顽强。我相信她,就像相信我自己一样。
好。我说。
奚禾,来看看我买的东西,还有衣服。
这钱从哪里来?
经理预付我一个月的工资,让我买几件好衣服。
我点点头,既然决定相信,就不必多问。看到小宝满面欢喜,似有蚁队从我心里渐次踏过。衣饰之类,小宝何曾缺过?她亦从来不是会为钱财节制操心的女子,不过短短十天。十天可以改变一个人。
后来我知道,不是在广州的十天改变了小宝。是我。是我让小宝决心用力,不再依靠任何一人。因为她知道,跟了我,就必须要坚韧起来。她不会让自己成为我的负,就像我不在她面前言累。只有厚重深沉的爱,能让我们变成沉默忍耐并且理性的人。

那间酒吧,叫做风华。
我跟了小宝去。夜晚8点,华灯初上。小宝一袭粉色碎花长裙,绸制,下摆有手工刺绣。简单优雅,恰衬她那白皙嫩滑的皮肤。及腰卷发披散,洗发露的暗香隐隐浮动。涂一点MAYBELLINE的橙色唇膏,戴着藏式耳坠,黯蓝和藏绿。
小宝叫我乖乖等她,然后走去和DJ低语,径自站上台。台上打了幽蓝的灯光,小宝站在中央,闭上眼睛,手握话筒。曲子响起,是王菲的《香奈儿》。台下有稀落的掌声。我的小宝嘴唇轻动,吐出攫获人心的音符。我找了角落坐下,在阴暗灯光下看指间的烟蓄了一段破碎的灰,像某种枯萎死去的花。
服务员端来一杯颜色诡冶的酒。她说这是调酒师送我的。我抬头看到吧台里那个男人。一瞬间想起石,想起他站在里面不发一言地看着我和那些陌生男子低语浅笑。我点头示谢,低下头看那杯酒。底层浑浊姜黄的威士忌,中间是通透翠绿的薄荷酒,最上层清澈明亮的白伏特加。盛在高脚玻璃杯里,丝纹不动,俨然正襟危坐的王者。但因了薄荷的翠及清爽,又带上了妖娆女人的味道。我慢慢喝下一口,凛冽和烧灼,熏然入醉。我知,酒不醉人人自醉。眯起眼,满足地深呼吸。
小宝唱五首歇半小时,下来陪我聊天。告诉我调酒师叫纪云,DJ叫邱宁,晃来晃去挺着便便大腹的是经理老吴。小宝在傍晚来到这里,老吴本来说不缺人手,但听了她一曲就改变主意。很久以后纪云对我说,那真是,绝唱。我说可是现在,末籁休绝。
凌晨两点,老吴招呼我们吃消夜。邱宁叫来了他的女朋友,干净纯粹的女孩子,笑起来很温暖。我和小宝都已经不能再这样笑。
纪云坐在小宝身边,低声问了句,你到底有怎样的过往。小宝轻轻摇晃着手中装着红酒的玻璃杯,不言语。他从此便不再提及。
说起风华的老板,曲幸,不过32岁,还有一间规模颇大的广告公司。摄影功底极好,凭借独特的鉴赏能力,在广州站稳了脚跟。一年中有几个月的时间走在路上。定期出摄影作品搭配一些简单的文字。
我未曾多想,只是觉得这样的男子与我毫无关系。
老吴是福建人,说话有很重的地方音。善良忠厚,曲幸将风华交给他打理。邱宁是广州人,26岁,在美院毕业,留洁净短发,打了一个耳朵眼。纪云是西安人,比邱宁高两届。说流利的北京话,沉稳默然。衣着简单利落,头发微长,随意地扎起来,更显瘦削。
我和小宝提前退场。走在清冷的街上,霓虹依然万千,只是像睡了。小宝握着我冰凉的手指。十指的缱绻,无比坚实可靠。
我已经听到八月台风的呼啸。诡奇狂浪的呜咽哀鸣,模糊,绵远。长叹一口气,如此盼着这一月。
真好。小宝说。
什么?
我们的决定,这新生活,以及这好天气。
我扭头看她,看到一张素净的脸,带着些须的满足和惬意。我不能肯定我是否做错。但是我看到小宝的脸和眼,知道她是真的甘愿,便安下心来。我如此害怕不能给她好生活。以至于怀疑自己。
回了家小宝放上《东邪西毒》,径自去洗漱。我打开电脑,准备写字。
那音乐。我看了多少次,听了多少遍。不能释怀。大漠里的飞沙蒙眼。河边的水光流转。一坛醉生梦死。杀。王家卫一直用这种旁观者的姿态来阐述他自己的迷惘和思考。影片里的男男女女,尝试拯救自己,用不同的途径。迷失在王家卫营造的诡秘繁复的森林里。出路在哪里。我在那里面变成一个小心翼翼敏感脆弱的小女子。试图与世隔绝,以此不让自己受到伤害。可是每一处空间都呈现在这繁华世间之下,巨大的不安全感。外面人来人往,车队轰鸣。所有的封闭都是一场虚伪的自我欺骗。隔不断那些窃窃私语,那些暧昧情话,那些惑众谣言。
我低头笑,分明是这样害怕寂寞的人,却要将自己层层保护起来。人总是带着愚蠢的悖论出现的生物。我们自以为什么都知道,其实上帝看着我们摇头嘲笑。我们的思考和挣扎,多么的渺小而徒劳。
始终不知道什么是爱。亲人的爱,情人的爱。我一直缺失着的感情,只由小宝来填补。我只能和她在一起。想起对石说的一句话,我是要驾驭的人,不能轻易沉沦。可是我知道自己是多么容易沉沦的漏洞百出的女子。对石带着诸多疑虑,一直有忧惧。石在那场梦里说,你像不相信自己一样不相信我。
我终于知道自己是多么不确信。无论是自己,或者父亲,还是石。盲目探索不管对错。小心翼翼独自用力。
奚禾。小宝洗漱完毕,出来唤我。
你先睡,我要写字。
好。

我抽掉一包中南海。喝冰水。破晓的时候天空一道亮烈的闪电,接着震耳欲聋的轰鸣。这声响跌入我的心里,刹那间平息。我热爱这样激烈的天气。八月台风,终于来了。站在窗台前,推开窗户。乌云迅疾密布,终于下起滂沱的大雨。冷风扑面来,夹杂些牛毛细雨。我想起英语老师说倾盆大雨。Cats and dogs.不是下猫下狗啊同学们。
一晃眼就过去了这许多年。那老师还在对着前赴后继的学生们语重心长。而我和小宝,却已经走出了那看起来和和美美的象牙塔。
身体抵不住空气里的寒意,禁不住打了个颤。起身去洗漱,关上闪烁着幽蓝光芒的DVD和电视。把自己裹在厚重的被子里,终于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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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蒙上眼睛就此盲掉。
我们将被色彩遗忘。
走进一副狭窄曲折的黑白画卷里。
在命运的路上,睁眼的就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