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赫那拉》(五)

2004-04-18 04:57 | mary_c_z

光绪二十七年冬十月壬子,懿旨撤溥儁皇子名号。
  光绪全无半分欢喜,也不是兔死狐悲,而是愤愤不平——依旧在纸上画乌龟袁世凯,画完一张撕一张,大骂“可恶”。
  而静芬这会儿没功夫为这事操心——就要进京了,接下来,是归政,训政,还是再议废立,她看不出端倪。
  张兰德道:“要老佛爷归政,多半是不可能的,为今之计,只有维持现状,老佛爷训政,才两全其美。”
  静芬因问,那要如何维持现状?
  张兰德道:“老佛爷一边有朝廷,万岁爷一边有洋人。还是那句老话,母慈子孝。只要主子能叫万岁爷和老佛爷同心,万事就都好办。”
  静芬道:“这个谈何容易!本来说变法,都还好好的,只怪跑出来个袁世凯,还弄出大阿哥的事来,万岁爷怕是又要和亲爸爸铆上。”
  张兰德道:“其实依奴才看,万岁爷和老佛爷间有两个心结——一个就是大阿哥。老佛爷立这大阿哥,摆明是要排挤万岁爷。如今大阿哥废了,候补皇上没了,万岁爷心里还是欢喜的。只不过,这事儿是袁大人提的,所以他老人家才不快活。”
  “那可不?”静芬想到“家破人亡”,知道光绪有生之年都不会忘记和袁世凯的仇。
  张兰德道:“这就是万岁爷另一个心结了——珍主儿。要是老佛爷能把这件事也补偿了,万岁爷还有什么怨恨?”
  静芬呆了呆,想起珍妃,自己最后一次见,还是出逃计划坏事之前,如今在琉璃井里,红粉已成骷髅啊!她不禁打了个寒颤——补偿,人都死了,还怎么补偿?
  张兰德最明白主子的心思,不等静芬开口,已经说道:“这补偿也有很多种,人死固然不能复生,但是还可以追封啊,只要心意到了,比还一个活生生的珍主儿还好哩!”
  这倒不失是好办法!静芬想,只是怎么会比还一个活生生的珍妃还好?是了,倘若珍妃复生,珍妃和光绪团聚,静芬要何以自处?
  无论如何,珍妃是不会复生了。
  静芬道:“你说得不错,一回京,我就去和亲爸爸说这事。”
                 
  两宫回銮,在十一月庚寅。
  当天的热闹自是不消说的,慈禧的心情也仿佛极好,于是静芬在当天问晚安的时候,就依照事先和张兰德商量的,把珍妃的事情同慈禧提了出来。
  她说:“亲爸爸,奴才有件事,不知当回不当回。”
  慈禧说:“讲!”
  静芬便道:“奴才最近,老是梦见景仁宫那位。”
  慈禧目光一闪,道:“怎样?”
  静芬道:“也没怎样,她不同奴才说话,但总是在奴才跟前晃荡。奴才怕得很,想同亲爸爸求个恩典,容奴才搬到亲爸爸这边来,就在外间伺候亲爸爸……”
  慈禧瞥她一眼,道:“这是什么话!搬到我这里来成什么体统?哪怕是要请安方便,我看永和宫不错,赏了你就是!”
  静芬没料碰了个软钉子,一时不知怎么再说下去。
  而慈禧却淡淡地说道:“你是个宽厚的孩子,心里想的什么,我怎么不晓得?珍姐儿这孩子本性也不坏,聪明伶俐,除了穿衣打扮有些过分,还是挺招人喜欢的。”
  静芬不知慈禧是何用意,不敢贸然接口。
  慈禧接着道:“她的脾气却不好,把个朝廷弄得乌烟瘴气,按理,你心里念的那个恩典,我是决不能给她的——可是,既然这次她能殉节,贞烈可表,就追封个贵妃吧!”
  静芬骤然峰回路转,讶异不已:“亲爸爸……您真是……圣明慈厚……”
  “得了吧!”慈禧道,“你别学人家给我戴高帽子,圣明这两个字,我是绝对当不得的。只不过是从文宗皇帝到这会儿,我在这位子上这么多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那些寻常伎俩,我是一看就破的。三脚猫的工夫,趁早都别拿我面前来耍!”
  这话里有话,显然是事出有因。原来在静芬之前,瑾妃已来过一次,也是说珍妃托梦给她,谓魂魄无依,请慈禧恩准设个灵位。慈禧没表态。而紧跟着,庆王也跑来了,拿了几首说是在市井间流传的诗,都是些称赞珍妃节烈,又叹天子多情,美人薄命,旁敲侧击地要慈禧给珍妃的后事一个交代。
  慈禧把这两桩事都同静芬说了,便冷笑道:“编诗给我看,也不多下点本钱,千篇一律地抄《长生殿》,他庆王府里养得大概都是一些搞洋玩意儿的人,连祖宗都忘记了!而瑾姐,就是傻得除了古老十八代的托梦之外,就再不想不出其他花招来。都是一样的蠢材。”
  托梦,蠢材,这是连静芬也骂在内了。
  静芬不敢吱声,慈禧也没发觉,痛快地骂完了,回复平常的语气,道:“所以说来,不是我圣明啊,只是他们太蠢——不过,慈厚,我却还有,只是要看对谁了。你是我的亲侄女儿,我自然是要对你慈厚的。”
  “多谢亲爸爸。”静芬赶忙道,“万岁爷也是您的亲侄子呀。”
  “皇帝?”慈禧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算了吧——这人和人,不管是不是一家,总要别人对我真心,我也对别人真心。静芬你这丫头,前两年也的确做过糊涂的事,但是我心里最清楚,你怎么也不会害我,对不?”
  静芬连忙点头:“奴才有一百个脑袋,也不敢——”
  慈禧抬起一只手示意她莫要打断,接着道:“你的确不敢,你也不能——宫里头,咱们是相依为命的。但是我和皇帝就不同了。我知道宫里关于我的谣言多得很,我懒得去管。可是,这些谣言传到了皇帝耳朵里,倒好像我整天想要害他一般——我不是他的亲人,我成了他的仇人。我对他,可算是慈厚了,要归政就归政,要我去颐和园,我就去颐和园。可他怎么对我的?光绪二十五年的那事儿,他是真的想要我的命啊!那我还能怎样?我总不能等着他杀我吧?”
  突然提起这件事来,静芬默然不敢插嘴。
  慈禧似乎真的是很伤心,唏嘘良久,才幽幽道:“现在外面猜测的很多,静芬你心里肯定也想着呢,这一回,究竟是归政,还是怎么样。我可明白告诉你,我不想继续在这个位子上遭人骂,但是归政,皇帝必然又要设法除掉我,所以,我是决不归政的!”
  “啊……”静芬感觉慈禧说到最后几个字时,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心里一阵发抖——不归政,是要废立了?
  慈禧看穿了她的心事:“你放心,大的不争气,小的太小,况且洋人又这么喜欢皇帝,我是不会废他的。我心里的意思,和你的一样——两宫同心,中兴天朝。”
  静芬吊着半天的一口气终于舒了出来:“亲爸爸和皇上母慈子孝,正是大清之福啊!”
  慈禧道:“母慈,我是可以做到的,所以今天我才能给珍妃这个恩典。但是子孝在皇帝。你现在和他的关系非比寻常,要多多劝着他。”
  “奴才遵旨。”静芬面上暗暗为那“关系非比寻常”泛起红晕。
  慈禧瞧在眼里,笑了:“少年夫妻啊,我就知道你们会好的——追封珍妃的事,我不答应庆王,也不答应瑾妃,这其中的另一层原因,就是谁办好了这差使,谁就是皇帝的恩人。这个天大的好处,我怎么能叫外人得了去?自然是留给你,好好拴住皇帝的心。”
  静芬不好意思了,忸怩道:“亲爸爸——”
  慈禧道:“在亲爸爸面前害什么羞?你若是能抓住机会给皇帝生个阿哥,那眼前所有的难事都解决了!”
                 
  领了这个天大的恩典,静芬迫不及待地要告诉光绪去。可是张兰德拦住了她,道:“主子,珍主儿的遗体还在井里没捞出来,捞出来也不知道成了什么样子,依奴才看,还是等装殓好了,才告诉万岁爷为宜。”
  静芬正是一团的欢喜,骤然被泼了凉水,却不得不承认张兰德顾虑得极是——以光绪的脾气,和他对珍妃的痴心,倘若叫他见到面目全非的爱人,这恩典说不定就成了仇怨,那可什么苦心都白费了!
  她因而点头道:“那么这差使交给你去办。”
  张兰德道:“喳。”因次日便要宣布追封珍妃的懿旨,事情是十万火急,他当下就带了七八个心腹太监奔景祺阁去。
  静芬便回到钟粹宫里等消息。
  她左等右等,都不知等到了几更天,就是没有个回话的人。她渐渐困倦了,打起瞌睡来。还是照旧梦见盛京的故宫,只是这一次,她还没有走近凤凰楼,已看见珍妃朝她走了过来——珍妃的面孔完全模糊,可是静芬能认出她。珍妃对她道:“娘娘,您是来挖那个关于大清国的秘密么?”静芬讷讷,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正要问,珍妃已经说道:“您去挖吧,我已经看过了,您迟早是要知道的。”
  我迟早是要知道的?静芬眼睁睁看着珍妃消失了,自己也醒了过来。
  还是没人来回话。她心里一阵一阵地发慌,走到门口眺望黑夜,终于坐不住了,招来当值的太监,吩咐备轿,上景祺阁来。
  还没到跟前,就听到有个女声呜呜咽咽道:“妹妹,你在天有灵,看见姐姐这样,就请从井里出来吧!”正是瑾妃。
  这声音在寒风里断续着,静芬直打冷战,催促太监加快步子,急急赶到了琉璃井边——只见一盏灯笼阴森森地照在井栏上,苍白的一点冷光,刚好能笼罩住井前跪着的瑾妃,而瑾妃后面的人,就都化作了鬼影绰绰。
  张兰德是头一个从那鬼影中迎出来的,后面紧跟着走出来的,是二总管崔玉贵。静芬便问:“这是怎么回事?”
  张兰德道:“回主子的话,这井口太小,没法子派人下去捞,用钩子钩了半天,也捞不上来,好像是太沉了,钩子都拉坏了。”
  太沉了。静芬想起张兰德曾经告诉过她,珍妃落井,崔玉贵惟恐她还能上来,投了两块大石——虽然只是传闻,但是以此时情形,传闻恐怕不假。
  崔二总管好狠的心!静芬看了他一眼。
  崔玉贵自然不晓得皇后心里转过了什么典故,反而满不在乎道:“不过娘娘请宽心,奴才问过老佛爷。她老人家说,瑾主子和珍主子最亲,既然珍主子能托梦给姐姐,那做姐姐的一定也能叫她的鬼魂回来显灵。”说到这里,又压底声音在静芬面前谄媚道:“老佛爷的意思,珍主不显灵,就要制瑾主子。”
  静芬冷冷的,没有答他。
  他接着道:“这个珍妃,活着的时候造了孽,死了之后还不罢休——其实娘娘大可以上外面随便找具尸体来,反正——”
  “住口!”静芬厉声喝道,“你这是要犯欺君大罪么,还不掌嘴!”
  崔玉贵愣了愣,从没见过皇后发脾气,也有好多年没人叫他掌自己的嘴,既吃惊,又心不甘情不愿,抬起手来挠痒痒似的打了一下。
  静芬怒道:“在皇爸爸面前当了几十年差,连掌嘴也不会么?你是要张兰德来打你,还是要我这皇后亲自动手?”
  崔玉贵这下是真的傻了,根本不晓得皇后的脾气是从何而来。连静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发的什么火,把急得直跺脚的张兰德撇在一边,径自走去把瑾妃扶了起来,又冲着边上的太监们发话道:“也想掌嘴么?还不快捞!”
  太监门见到大红人二总管也挨了打,哪里敢怠慢,纷纷抄起家伙拥到井边上。静芬就愣愣地盯着那些带铁钩的竹竿乱七八糟地插进狭窄的井口中去,使她感觉锐利的钩尖仿佛扎进自己的肌肤去。
  珍妃,珍妃。她并不喜欢她呀。她的身上,有着一切叫人羡慕,叫人嫉妒的特质——美丽,聪明,勇敢,爱和被爱——即使现在她已经失去了性命,即使连尸体也不得安宁,她还是值得羡慕——至少还有个瑾妃来哭她,还有个光绪日夜惦着她,倘若今日死的是静芬,谁会为她掉眼泪呢?更还有,什么关于大清国的秘密?静芬在梦里挖了十多年,连影儿也没见过——珍妃倒便宜,一死就看到了。
  凤凰楼下,关于大清国的秘密……究竟是什么呢?
  静芬失神了。
  “拉上来了!来上来了!”蓦地,一阵骚动。
  静芬一愕,瞧见井边众太监正七手八脚地拉动竹竿,竿子上湿淋淋的光芒直晃人眼,团团笼罩在呼吸的水气里,真真是鬼魂显灵的景象。
  静芬的腿脚不听使唤,身不由己地朝井栏走。张兰德和瑾妃忙一边一个扶住她。
  一个太监大叫了一声:“闪开,上来啦!”便有“砰”的一声闷响,一件黑沉沉事物落在地上,潮气,寒气直逼人面光线微弱,静芬看不确,踩着花盆底跌跌撞撞又走了两步。张兰德在一边大呼:“主子,别看!别看!”瑾妃却忽然丢开了她的手。静芬一个趔趄,摔将下去。
  面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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