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灵.摇篮曲.世界树

2007-07-05 04:10 | clavicle

0.
在鸟类的眼中,苍穹是没有起始与尽头的。



1.
四月。四月。两个瘦小的男人从中国的南方走向北方。沿途,天气失去了线性的变化,时热时冷,时晴时雨。像是一条在尽头前遭遇冰封的河流,一个踌躇,就会丧失了回头的余地。

那两个自我放逐的人,一个叫你,一个叫我。


1.
上旬,我们在南方小城的车站停留,只为了寻找一个离开的理由。

你说你讨厌这里的颜色,讨厌这里咸湿的空气,病重的天空,讨厌这里人们生活的无望且安逸。你讨厌这里的一切,而我们难以离开,因为身体没有这里的气味,灵魂不识这里的颜色。如果此时离开,一辈子慢慢老去,到死的时候也会有遗憾,到死时仍会痛恨一个不存在任何回忆的地名。

那天的车站,陌生人像水一样流向未知的终点,天空阴沉看不到云的颜色。你说当你闭上眼睛一切都是空的,只有大块大块的灰色泛滥。你说你的躯体在吞噬你的灵魂,一切都是空的。

空的。空的。


0.
有些鸟,永远生活在天堂之上。有棵树,笔直地刺穿了云层。

那棵树的枝叶繁茂,不存在在边境。象征性的分界上,是一架终日劳作的红顶白墙的风车,更远处是另一架。

那是它们的家,游乐园,归宿,坟地。



1.
有一段时间,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一直过下去,旅途也就这样画上了句号。

我们找了工作,一两天后又换了新的工作。租最便宜的房间,擦无数次桌子或者洗上百个盘子,然后挤在狭小的窗前抽烟,看着窗外空无一切。你说虽然你很想听瓷盘全部被砸碎的声音,但我们不可以这样做。你说真他妈的无聊,然后你笑了。

1.
直到小城开始下雨,我们就离开了那里。

你砸碎了所有的盘子让他们和雨声响成了一片。你说我们走吧。我们就像逃生一样的在雨中狂奔。回到曾经无法离开的车站。在雨中,陌生的人流仍然熙攘,我们没有伞而他们有,但你说他们依然不过是躯壳。他们蠕虫一样地互相推着,挤着,红色,绿色,蓝色,粉色,灰色。我猜从天上看那一定就像孩子用肥皂吹出的泡泡。

在火车上,第一次,你开始不断地背诵艾略特的荒原。

“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


0.
生活在那棵树上的,都是些死去的鸟。有些甚至根本不会飞翔。那些风车,就是他们的坟冢。风车转的越快,就有越多死去的鸟来到了这里。世界树上的生灵有个传说,谁能穿越风车里的那道门,谁就能得到一切。但这个传说始终没有被尝试过。

有时那些风车不堪重负而倒塌,死去的鸟就因此失去了回到家乡的机会。一时间,周围的生灵全部沉默,悲哀,悲哀着。因为它们死去后都是哑巴,无法为此而唱歌。



1.
旅程漫长而凝滞。昼渐长,夜渐短。几天,我们静静看着日出日落,看着对面座位的老人睁眼闭眼张口说话再回归沉默,在夜里听见他艰难的呼吸,告知暮年的沉重。我们渐渐苍白,我们就是不需要休眠的死灵。

你说你正在失忆,忘记了这次旅行的目的地,也忘了原因。你说你的眼睛看见得开始太多,不得不丢去一些曾以为很重要的事。你说这就是为什么所有的人一开始记事后就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出生。你说你还要一直地走下去,往北,往北,直到一无所有。


0.
所有断翼的鸟都居住在世界树的顶端,平静地捕食与饮水,静候或期待着失足坠落的那一刻。谁都不知道它们从树上掉落后会去向何方,但那是自失去翅膀后就被注定的时间。一只失去声音与翅膀的鸟,是最懂得沉默的生灵,它们只期待该有的结束。

然后在下坠的最后几分钟里,绝望地爱着自己的最后一次飞行。



1.
离开南方的第三个夜里,对面的老人没有预兆的断气了。黯淡的月光下,我们看见他的手垂了下去,听见他的呼吸骤然停止,像时间走到了尽头的发条钟表。一大早,许许多多的人匆匆地来,又慌张地走,有人把他抬出了车厢,没有人哭,没有人认识他。

1.
那之后我们一连几个小时谁也没有说话,或者我们之前也一直没有说话,只是我更清晰的记得那时的沉默。

你在下一站下车,而我们已经接近北方。天空看起来越来越高,越来越简单,空气里也不再有现在让你怀念的潮湿味道。你说当你第一次深呼吸睁开眼看到的这座城市,是一群老人和孩子拖着花花绿绿的风筝走过,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子,长长的风筝尾巴。

你说我们不会在这里停留很久,但风筝是不会死去的。

我一如既往地点头。


1.
你带着我来到郊区,来到野外,穿过公路,穿过树林,穿过河流和河边的羊群。你带着我爬上一座我不知道名字的小山。你花了一下午时间在一块大石头上刻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默默离开。临走时天都快黑了,你的手表掉了而你没发现,你也不知道我把它捡起来了。

下山的时候你很高兴,你说你属于这里,无论你走到哪里你都属于这里。


0.
每一只世界树上的鸟,都仍记得尘世间风筝的颜色。有一些风筝的线很长很长,但它们只能够停滞在一个相对的高度。在真正属于天空的生灵看来,仍是太低太低了。但鸟会理解风筝,理解风筝线的意义就如同它们的脚,没有就无法回到家里。

那些断了线的风筝,只能在世界树上流浪。直到失去风。坠落然后被泥土掩埋。



1.
五月的第一天我们在北京西站下车。那里下了小雨,有许许多多的人,许许多多的伞,蝗虫似的聚在一起。我们在路边坐下,一直看着一只死去的麻雀。

你不是很高兴。你说你不明白今天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你说人越多的地方越是空无一物,因为人都是空的,空的。只有我们是例外,因为我们有了名字,真正的刻在大石头上的名字。你还问我有没有看到你背后的线。

我摇摇头。我说今天有这么多的人是因为今天是劳动节。我说我们之所以要往北去是因为我们要在劳动节回家。我们的家在北京,我们已经到了。然后我把你的手表还给了你。

你对我发脾气了。你从来没对我发过脾气。你在街上声嘶力竭地叫喊,骂我,后来整条街都安静了,我几乎觉得自己聋了。过了很久,我才听见你的声音。像死去已久的人一样沙哑。

“空的。空的。”


0.
没有人知道,住在上面的生灵们也不知道。世界树本身,就是一个更大的风车。红顶白墙,终日劳作,更远处是另一架。它们长在一棵更大的树上。那里有更多的哑巴。更多没有翅膀的鸟。更多断线的风筝。更多唱不出的哀歌。更多次被迷恋的下坠。更多的风和更多的泥土。更多记事以来就忘了为什么出生的灵魂。

更多。更多。


1.
那天之后我就离开你回家了,而你继续向北,我也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我也不记得你说你属于的那个地方,我们去过的那道公路,那片树林,那条河流,那些河边的羊群,那座山,那块石头。它们到底在哪里。我不记得。

几周后的一个夜里,你给我打过一个电话,你给我听海的声音,只有海浪和海风的声音。你给我描述海边大雾的颜色和礁石的形状。那天我们和好了,在电话这头我也觉得我能看的见你的笑容。

后来,我失去了你的消息。再后来,我听说你死了。